常安愣住一会儿,“……我这边有工作,如果真能打过来,咱们就搬走吧,我在租界里有屋子。总不能在这让炮火乱轰。”
常迎崇接话:“还去什么租界啊!咱们直接移民去香港,和你子英哥哥他们一块,你工作到那边再安排,医生到哪里都不愁饭吃的,你又努力。”
常迎崇看她不搭话,给她一个切实的白眼:“你要等他啊?……那白眼狼没影了都!也怪我,精明了几十年,还是看走眼了。”
这话说了不下十遍,父女俩都习惯了,从刚开始的激动到如今的淡然。
“真是被下了降头,我说你什么好?和你妈妈一模一样,我的话从来不听!……一个两个的都来气我!你等他做什么,那小子有没有顾着你一点,你自己想想!”
他也不训她了,“早做打算好,我见过打仗,仗一打起来,谁管你是谁,再有钱都没用。那枪子儿炮火一点不认人……你别这样看我,这种事情你没经历过,你是真的想象不到,那不是你平时读几本书,看个电影就能了解的滋味!你别这样看我——”
她先是膝盖撑着手,又把脸埋进去半天无话,常迎崇有点担心,还怕她是要哭:“姑娘?我又没骂你……”他不说了。再等抬头的时候,常安已经眼睛清亮,“我知道了……我答应您,要是真打到这了,咱们去香港避难。”
常迎崇达到目的,总算落下一口气。
不想再逼她继续这个话题,“那我这边两手准备着,你照常上班……唐家余姑娘的婚礼你让李叔送你去,把我那份贺礼也带上,我那天抽不了身,就不陪你一块了。”
他爱怜地摸摸她头顶柔顺的乌发,挥挥手转身坐下,打发她出门:“好了好了,你该干什么就去。累了就少加几个班,好歹让自己休息好,别自己先病倒了……”
常安在他后头缓缓问了句:“我和妈妈,真的很像吗?”
常迎崇瞬时时间倒移感冲头。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身前的女儿幽幽目光映着他,喝口茶:“你说的是哪一方面?……要论长相,你是像你妈妈,要是性格,还是不一样的。”
其实常安生的比她妈妈还要更胜一筹,冰肌玉骨,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常迎崇敞开心扉:“你现在大了,告诉你也应该……”
常安点点头,安静听着。
“你妈妈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我和她刚认识那会儿,她身边一堆人围着,我哪里插得进去……她以要工作为名,把那些个人都回绝了,”说到此,常安瞥见自己爸爸少有的满面红光,有点羞涩,“我就一个长处,死皮赖脸追着她不放……什么招数我都用上了,她一个心软,就嫁给我了。”
常安想象着那画面,笑笑。
“后来,有了你。我收了心好好努力工作,争取给你们更好的生活,可你妈妈不愿意,还是照常一天到晚忙碌,她说她要做专家,要当院长,一天到晚不着家,我看不过眼就和她吵架,现在想想要是让让她就好了,都是年轻气盛……她不想再要孩子,和我分房睡……我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肯让我一点。”
常父年轻时也糊涂过,当个混混过日子没点出息。
就是因为在宋定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才会尝试接纳他。
虽然这样一个女婿并非自己的完美人选,但他愿意为女儿浪子回头,踏踏实实努力工作,给自己的女人谋求更稳定更好的生活,女儿也喜欢他。
那为了女儿快乐,那也罢了。
他用自己的职位便利去提拔宋定,毕竟他好女儿才会更好。趁着自己还有能力,为这对年轻人谋点幸福。
可宋定太让他失望了。哪怕是有隐情,怎么如此不管不顾人间蒸发?让周围人怎么看常安?真是笑话!
常安反应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她是有记忆的。自己妈妈很少在家,总是爸爸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呆着。有时候她上完小学回来,爸爸就点着烟缩在角落里,很疲倦,凑近过去想要叫他,每每被她吓到,发呆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寂寞寥落,形单影只。也是有点可怜。
爸爸是不能寂寞的人。
常母不是会愿意困在婚姻围城里,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为柴米油盐奔走忙碌的女人。她太有目标和理想,让所有男人敬而远之,是朵虽然香却浑身带刺儿的冷艳玫瑰。在常迎崇的认知里,常母内外都很美,就像一道闪电,他被一击即中,瞬间沉沦。
但闪电出现在黑夜,要想接近就得付出极大耐心和心里代价,在婚后生活里,方伶孤傲如初,太要强。
常母当然也爱自己的骨肉,尽量抽出时间来,可她依旧无法顾及到全部。
女儿可以说跟着自己长大。
常迎崇那颗年轻骄傲的心被她的行事打击到,曾以为自己能受得了,可多年来让他自己面对空房,孤寂落寞让他整个人一点一点冷却,好像一点点渣滓落到地上碎了、没了,终于他在一个晚上做了对不起常母的事情。
常母知情后疾风驰雨收拾行李,离开他和女儿再未相见。
多想问问她,可还安好?女儿大了,不想看看吗?
常迎崇回忆起往事,眼有点酸,“我说你和妈妈像那是气话……你心性柔软,待人温和,我很骄傲。”
常安有点感动。
那些家人的岁月琐事,就像尘封的梨花木箱,珠华玉润泛一层光泽水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迷人香味,一阵风带过便会令人心驰神往。
箱子锁扣嵌在心里,一打开,那根连在心上的弦就会引起一阵颤栗,快乐并疼痛。
……
余笙婚纱穿不惯,总是绊脚。
常安干脆给她拎着婚纱,师娘在旁边安安静静站着,余笙贴上去。
黄色灯光很暖很旧,照在路上晕出一个小小光圈,常安不自觉抬头,偶然看见屋顶角落木梁下有坨暗色的燕子窝。
这间新粉刷过的屋子,是刚收拾出来,给他们当婚房用的。
“这燕子窝里可还有燕子回来住?”常安问。
余笙今天头发埋进美丽层迭的蕾丝花纱,带了水晶白色头花,胸前别的是常安特地挑选给她的胸针。清新如小桥山水的一张小脸儿,黑眼红唇更加清晰,活像燕子那般挺括生动,笑了笑摇头:“师娘说,看它们费了好大劲儿搭的,走了就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