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警报来的那天,常安是在手术室里做副刀,门外脚步声一乱,护士递钳的动作都慢了一拍,主刀是外科科长,叁十多岁。他和常安对视一眼,后者麻利拿过护士手中用具,从对面挪到他身边。防空洞不远也有点路要走,科长抬眼:“你们都先去躲吧,快好了,这里我们来收尾。”
手术室里只剩两人,医生们边弄边聊:“你不怕?”
常安露在外的眉眼冷然:“习惯就好。”
他“唔”声,“听说你做过战地医生?是真的?”
常安点头。
冰冷的医用器械不时碰撞,十几分钟后手术结束,外头人声渐歇。
常安先去推开门,由科长亲自把病患推出手术室。不大的走廊歇着附近跑来躲难的大人孩子,都憋着没吭声,此时静静盯着他们,眼珠子都凝住了,估摸是吓得。
好在没一会儿警报便解除,短短半小时,据说有飞机在军用机场盘旋,日军放了高射炮来打,天炸开了黑花,响声极大。再怎样她就不知,都是听这些跑进的人在议论。
实际上日军没伤亡,飞机也只是草草叁架,高射炮一打就跑,高层有人说是虚惊一场,自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摸清敌方想干什么是有必要的,也许这只是他们的热身,还有后续动作,警惕没错。藤原桥刚上任,有些事不能急匆匆插手平白惹人非议,但能趁此机会调整了在他看来很有问题的战略布防,那叁架飞机,帮了他的忙。
天黑之后护士喊她接电话,她刚吃过晚饭在食堂端着茶,这几日总是出神,爱一个人发呆。她不能控制地在想一些事,关于他的,五日来也没有答案。接起电话筒来的是女声,她明显松了口气。王玥没察觉,顾着自己委屈,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发生什么事?”王玥难得打电话来医院,这姑娘日常从不打扰她工作。
她委屈得要哭:“我今日进防空洞被人挤得要命,摔了一跤不说,现在发现胳膊疼得很,想你回来了也能帮我看看,加上八点后就停电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她说的画面又冷又饿又孤单,常安真有点心疼。
王玥爱亲近她,总拉她一块吃饭,教她跳舞,就像她妹妹,常安太久没家人,对王玥给自己的好和关心,是很感激的,也很想珍惜。于是常安软了语气:“那我收拾下班,回来陪你好吗?”
“嗯。”王玥重重答应,“那我等你……”
常安还提醒她:“把油灯先找出来备用。”
挂断后跟值班处交代有事要先回,那老主任见她一年轻姑娘,还把手电筒借她,叫路上当心。常安没有顺路的同事,无法结伴回家,这里不是繁华租界,天黑后还在路上的单身女性处境十分危险。她有些懊恼,若是忙到天黑,该留在值班室睡。回到办公室,她想了想,找到手边的包翻开,内袋里是她的记事本,里面夹了那串电话。
他的办公室。
想了想又觉不妥,进退维谷间,男医生又说有她电话,属于他的声音传入耳膜,好似过电般流入心脏, “你还在医院?”他问道。
常安下意识嗯了声,不再说话,却被他一举猜中:“要回舞蹈室吗?我去医院接你。”精确到常安都怀疑身边长了他的眼睛,“你不会监视我?”
却换来他的笑,笑声朗朗:“没有,放心。这么说,我猜对了。那你等我——我开车来接你。”那边有动静,木抽屉合上的声,常安想他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喊住他:“别了,太远。”
他没再说话,常安也静静等着,片刻后坚定两字:“等我。”便挂断了电话。
常安好恍惚,视线怔怔落眼前墙上的电话。
藤原桥套了深色大衣,拿上帽子和公文包去了大楼前的停车场,路上遇到斋藤,被他拦住阴阳怪气说了几句,大约是不服他最近的手段。藤原桥就笑,一个劲的装听不懂,满嘴搪塞,斋藤没想过他来这么一套,见他扮猪吃虎自己有气无处泄,只好跺跺脚走了。
官场嘛,总是纵横捭阖的,藤原桥自认怎样周全也不能谁都满意,保全大多数人组成的中坚力量,像对斋藤这种该得罪就不必客气。
王玥用的是公用电话,常安回家步行白日只需十五分钟,但现在她要等人,却也没办法再联系王玥告知,因此有些焦急,坐立不安。半小时不到,她被大门外连续的车喇叭声叫出。他真是开的车来,军用吉普,牌号贴有太阳旗。
藤原桥从车窗露出那张脸时,常安还有些不知所措,听他说“上车”。一上车便递来一个文件袋:“收好,以后过检查拿它,士兵就不会随便碰你了。”望望她,眼睛黑亮,“也不会翻你的包和行李。”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可真聪明——”被夸的人刚想笑,没料到她话没说完:“公车还私用,不是刚新官上任,不怕别人说你?”藤原桥上扬嘴角,放松呼气:“用个车,还没人敢说我。”
她不再说,他就安静开车,又是一阵子沉默,眼看就要到了,常安捏得那姜黄色的纸袋“滋啦”响,问了出来:“听说今日有场小战,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