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想了想,不记得这坊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如果徐宾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记得。他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坊门附近一个护卫都没有,想必都跑出去过上元节了。昌明坊现在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这可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张小敬进了坊后,左手把牵绳半松,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扣住寸弩,随时可以射击。
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这里,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不过张小敬并不太担心,万一真有异常,一枚烟丸掷出去,便可以标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来不及运走。
没了石脂,突厥狼卫不过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
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若在北部,这里将是最热闹的地段,沿街必然满是商铺。不过昌明坊的这处十字街,只有零星几处土屋,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驮马和推车横七竖八,卖货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侧有一处土坡,坡顶有个小院,门前悬着个大葫芦。
与其说这里是长安城内的住坊,倒不如说是远郊野外。
这么荒凉的地方,如果有大车队进来,应该会很醒目才对。张小敬本想凑近去打听一下,不料猎犬忽然前肢伏地,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他独目一凛,注意到附近有三个人影靠拢过来。
张小敬飞快地抄手在怀,把寸弩掏出一半,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这几人都是乞儿装束,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袍破袄,把手揣在袖子里,面黄肌瘦。
这一脸菜色,非得数月不食肉才能养成,断然不是临时伪装。于是张小敬双肩略微放松,不过手还是紧扣着弩机。这些乞儿盯着张小敬,也不靠近,也不远离,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紧紧跟随。
张小敬冷哼一声,脚步加快,那些乞儿也跟了过来。他忽然停在一个卖蕨根饼的摊前,买了个饼,乞儿们连忙原地驻足,佯作东张西望。张小敬给小贩扔下几枚铜钱,拐进前方一条半塌的砖墙巷子。
那些乞儿紧随其后,打头的一个刚拐过去,愕然发现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条拖着牵绳的狗。
他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灰粉猝然扑面,迫使其整个人眯起眼睛。这时候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手刀劈向其后脖颈,让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灰,乃是草木灰,是张小敬刚才买蕨根饼时顺手在摊上抓的。蕨根生吃会得腹瑕,须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卖蕨根饼的商贩都会准备一些。
对付这些宵小,还用不着动弩或钢刀。
后面两个乞儿一见同伴遇袭,第一个反应是转头逃走。张小敬俯身捡起两块砖头,扬臂一砸,正中两人后脑勺,两人先后仆倒在地。猎犬飞奔过去,恶狠狠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袖。乞儿们发出惊呼,徒劳地挥动手里的竹竿。
张小敬走过去,掣出手中钢刀,慢慢对准了其中一个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急切地从林中传来:“请刀下留人!”
张小敬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侧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乞儿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只是受人之托,与阁下并无仇怨。放过他们三条狗命,贾十七必有回报。”这自称贾十七的乞丐头倒也果决,一见苗头不对,立刻现身阻止。
张小敬当过九年不良帅,知道这些城狐社鼠的眼线遍布全城,消息灵通,甚至有时官府都找他们打探。今天他无缘无故被乞儿缀上,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只要逼出这些人的首领,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小敬没有撤走刀势,也不说话,只是用独眼冷冷盯着那人。贾十七脸色微微一变,这位一望装束便知是公门中人,可寻常公差只要听说有“回报”,便不会纠缠,怎么这位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
他本想多说一句,忽然觉得来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边那个干涸眼窝,透着森森的杀气。贾十七心里转了一圈,陡然想起一个人名来。
“你是……万年县的张阎罗?”
昌明坊在长安西南,隶属长安县,可乞丐们的耳目可不会这么局限。万年县的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说的不是五个人,是一个人。这独眼龙,是尽量要避开的狠角色。
“谁让你们跟踪我的?”张小敬淡淡道。
贾十七心中急转,风闻这人已经下了死牢,可见传闻不实。他双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张帅,我们哪会有这样的胆子?这摊事我们上岸,不趟了。”
“是谁?”
贾十七强笑道:“您懂的,这个可没法说,江湖规矩。”
张小敬倒转障刀,往下一插。随着一声惨叫,刀尖刺入一个乞儿大腿又拔出来,血花直冒。贾十七嘴角一抽,脸色转沉:“这三条烂命,您若能放过,全长安的乞儿,都会念您的好。”
反过来听这句话,如果他不放过,全长安的乞丐都会成为敌人。
扑哧一声,第二刀干净利落地刺入身体。张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威胁。他也不吭声,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几个倒霉的乞儿,惨叫声起伏不断,构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偏偏那三个倒霉鬼一个都没死,一个个扯着嗓子号得正欢。张阎王是故意手下留情,为了让林外的其他乞儿听见。
这让贾十七十分为难。乞儿之间,最看重抱团,可以瘐死冻死被富户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贾十七若见死不救,只怕以后会人心丧尽。这个张阎王看似蛮横,实则深谙乞儿内情。
没用多少挣扎,贾十七便做出了抉择。区区一个银酒壶的代价,还不值得让乞儿豁出命去保密。何况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手弩挂在张阎罗腰间,这是军中才用的武具,背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势力。
“好,好,我说!”
贾十七不再隐瞒,举着手从林子里走过来。他告诉张小敬,说有个胡人给了一个银酒壶,让他们在坊门看着,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对,就在本坊的东南角。贞观年间有个日南王来朝,在这里起了一片大宅子,后来他回国,宅子遂荒,不过占地可不小。”
这个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处的要求:偏僻,宽阔,而且有足够的房间。张小敬又问了几句来人相貌穿着,贾十七索性尽数吐露,与曹破延高度符合。张小敬听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带路。
贾十七知道抗议也没用,只好让那三个倒霉乞儿互相搀扶着先回药局,然后自己带着张小敬和猎犬朝日南王废园走去。
昌明坊里着实荒僻,内街两侧房屋寥寥,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居然还有那么几块庄稼地和水池。正因为地不值钱,它的占地面积,起码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虽然是在坊内行走,也颇费脚程。
走到半路,张小敬忽然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大量马车入坊?”
“您说笑了,这里鸟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辆。”贾十七看他脸色又开始不对,赶紧改口道,“今天肯定没看到过,坊门那里有什么动静,可逃不过我们兄弟的眼线。”
张小敬眉头一蹙,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狗走了小一刻,这才到了日南王的废园前。这里断垣残壁,荒草丛生。不过内院大门的大模样尚在,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
贾十七说,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发现坊外有可疑之人进来,尽快前来这里通报。不必敲门,直接推门直入便是。
张小敬闪身藏在门旁,牵住细犬,拽出手弩。贾十七壮着胆子站到院门前,按事先的约定双手去推门板。门上没锁,轻轻便能推开,随即只听得“啪嗒”一声,似乎门内有什么东西落地。贾十七还没顾上看,一道黄烟已腾空而起。
张小敬大惊,一把拽开贾十七,先闯了进去。他一低头,看到一个烟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浓烟,上头还拴着一截细绳。他急忙把烟丸丢到附近一处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黄烟已飘飘摇摇飘上天际,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张小敬回过头厉声问道:“他回日南王废园,是你亲眼见到,还是他自己说的?”贾十七说那人亲自去药局发的委托,然后就离开了,并未亲见其返回废园。
张小敬“嘿”了一声,这些狼卫,果然狡黠!曹破延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这些乞儿,他故意报了一个假地址,这样一来,即使靖安司追查到这里,也只会被乞儿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
那一枚烟丸,应该是突厥人从张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绑在了门板背后,一经推开,便自行发烟。这样一来,躲在真正藏身之处的狼卫,能立刻得到警告,争取到撤离时间。
一个小小设置,一石二鸟,既误导了靖安司,又向狼卫示警。曹破延把这个烟丸,真是用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