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1 / 2)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还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还有李泌,还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个个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个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这里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说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这个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说,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个胡人小吏从坊里走出来,一脸沮丧,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没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个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还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个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个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这个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个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个敌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个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说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个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过了今晚,长安城是否还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

伊斯站在旁边,有点迷惑。他能感觉到,张小敬身上的气势一直在变化,忽强忽弱,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伊斯不敢去打扰,只得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默默为他祷告。

过不多时,张小敬缓缓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掸了掸眼窝,居然笑了:

“伊斯执事,之前听你和檀棋聊天,曾讲过景尊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万众赎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一茬了。

“我记得檀棋也说,释教中有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罢,释也罢,这些大德,都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身临浊世地狱,更何况人?”

说到这里,张小敬的独眼再度亮了起来,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个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无须任何顾忌才对。”

说罢他哈哈大笑,笑声上犯夜空,豪气干云。伊斯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觉对方耀眼非常。

“走吧。”张小敬一挥手。

光德坊的两处坊门,断然是进不去了。他们两个人牵着骡子绕到光德坊的侧面。张小敬记得这里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园。可走过去一看,发现水渠也被封锁了,十几个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从这个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左、右两处偏殿也浓烟滚滚,让张小敬很担心昌明坊的证物会不会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楼还在,上头挂着几盏醒目的紫灯,可是排列散乱,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来姚汝能已经不在那里了。

“咱们逾墙而走吧!”

伊斯文绉绉地说了一句,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他对翻墙越舍这种事的兴趣,仅次于对景尊的热爱。张小敬却摇摇头,靖安司连水渠都看管住,说明其他地方也同样戒备森严,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他心目中,这个新的靖安司也是敌人,必须时时提防。

张小敬忽然想起来了,慈悲寺的草庐和靖安司之间,应该还有一架梯子。于是他们默默地从水渠边退开,绕到了慈悲寺紧贴着坊墙的一处坊角。

这里青砖叠排,形成一个内倾的夹角,为了凸显出释教特色,上缘还加了一圈菩提纹的凸边,既显得佛法广大,又适宜攀爬。更关键的是,墙外无人把守,可见靖安司的警卫并未扩展到慈悲寺一带。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没必要蹚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不上牵连伊斯这个没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没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说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过禅林,绕过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里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个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没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个。这里被抄检,说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说出了这个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有几十个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这里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还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还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个时辰过去,这里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没有时间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里,里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这里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过去,顺着一条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这里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这里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还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个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里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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