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这个童年玩伴,毕竟不是那种狠辣无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问相继涌现,若李亨所言不虚,那么萧规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费尽周折绑架李泌,就为了把李亨从勤政务本楼调开?而且从李亨的描述来看,至少有一个蚍蜉的内奸混入了勤政务本楼,他或她又是谁?
蚍蜉们是不是还有后续的阴谋?
李泌刚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再一次绞紧。李亨盯着李泌,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追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李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该怎么说?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被毁,你的父皇已经被炸死了,你现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经演变到了最坏的局势,现在全城都成了乱摊子,凶险无比。在搞清楚情况前,李泌可不敢贸然下结论。这位太子性子太软,又容易情绪化,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当此非常之时,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灾难,有人也许会号啕大哭,或六神无主,但李泌不会。既然阙勒霍多已然发生,无论如何后悔震惊,也无法逆转时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泌努力把惊慌与愤怒从脑海中驱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信还在吗?”
“在。”李亨把两封信交过去,李泌拿过来简单地看了一下,是蝇头小楷,任何一个小吏都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李泌把信揣到怀里,对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东宫药圃做什么事?”
李亨摇摇头:“还不知道,我刚到这里,你就来了——哎,不过既然长源你已经脱离危险,我岂不是就不用受胁迫,为他们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们从来就没指望让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调出勤政务本楼,就是他们的最大目的。”李泌说到这里,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随后急促问道,“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离开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春宴现场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离去,根本无暇去清点到底谁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皱了皱眉头,冷冽的目光朝乐游原望去,试图穿过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侧的兴庆宫。
这时四望车的马车夫怯怯地探出头来:“卑……卑职大概知道。”李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没资格参加,你凭什么知道?”李泌却把李亨拦住:“说来听听?”马车夫抄着手,畏畏缩缩:“卑职也只是猜测,猜测。”
“但说无妨,太子不会怪罪。”李泌道。马车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声,算是认可李泌的说法。马车夫这才结结巴巴说起来。
兴庆宫内不得骑乘或车乘,所以参加宴会的人到了金明门,都步行进入。他们所乘的牛马舆乘,都停放在离兴庆宫不远的一处空地驻场。整个宴会期间,车夫都会在此待命。
四望车地位殊高,有专门的区域停放,附近都是诸王、勋阶三品以上的车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后,马车夫接到了太子即将离开的命令,赶紧套车要走。他记得在通道前挡着一辆华贵的七香车,必须得让它挪开,才能出去。他一抬头,不知何时那辆车已经不见了,他还挺高兴,因为省下了一番折腾。
“那辆七香车是谁家的?”李泌追问。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欢这种奢靡玩意。”马车夫们有自己的圈子,谁家有什么样的车,套的什么马,喜好什么样的装饰风格,对于这些,他们全都耳熟能详。
没等马车夫说完,李泌已经重新跳上马,一字一顿对李亨道:“请太子在此少歇,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听他的语气极其严重,不由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李泌骑在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
第十九章 寅正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
想必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过它们,
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正。
长安,万年县,兴庆宫。
萧规带领着精锐蚍蜉们,飞快地沿龙池边缘前进。不过二十几个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勤政务本楼的入口。
严格来说,勤政务本楼并不在兴庆宫内,而是兴庆宫南段城墙的一部分。它的南侧面向广场,左右连接着高耸的宫城石墙,这三面都没有通路。唯一的登楼口,是在北侧,位于兴庆宫内苑,在禁军重重包围之中。当初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过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麻烦……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眼前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过,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萧规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绕过各种残破的灯楼残骸与散碎瓦砾,免得伤中脚底。
萧规走在队伍最前头,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环境越恶劣,对他们越有利。这二十几只蚍蜉,若是跟龙武军正面对上,一定全军覆没。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他忽然停下脚步,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这声音不是来自勤政务本楼,而是来自更南的地方,那是无数人的呼喊。
兴庆宫的广场上此时聚集着几万人,挤得严严实实,散个花钱,就足以造成惨重的事故,更别说发生了这么恐怖的爆炸。
尽管真正的爆发威力,并没那么大,但长安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光听声音,萧规就能想象得到,那几万骇破了胆的百姓同时惊慌地朝广场外跑去,互相拥挤,彼此踩踏,化为无比混乱的人流旋涡——这是个好消息,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军队,会被这巨大的乱流裹挟,无暇旁顾。
萧规只停留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现两尊高大狰狞的兽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务本楼周边的情况,知道在入口处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灵兽石像——东方青龙,北方白虎,象征着兴庆宫在长安的东北方向。
只要看到这两尊石像,就说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萧规抖擞精神,向身后的部下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把挂在腰间的弩机举起来,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除了灵兽还有不少龙武军的守卫。陈玄礼练兵是一把好手,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萧规看到,入口处的活动门槛已被抬高了几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墙,防止外人闯入。
对这种情况,蚍蜉早有预案。浓烟是最好的掩体,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弩机同时抬起。
“动手!”萧规低声下令。
砰!砰!砰!
弹筋松弛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蚍蜉都曾是军中精锐,百步穿杨是基本素质。龙武军士兵虽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钻进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守卫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卫反应极快,纷纷翻身跳过门槛,矮下身子去。可惜蚍蜉这边早已点燃了几管猛火油,丢出一条抛物线越过木槛。很快另外一侧有跃动的火焰升起,伴随着声声惨呼。
负责近战的蚍蜉趁机跃入,一刀一个,把那些守卫杀光。就在这时,一伙胡人乐师惊慌地从旁边跑来。他们是宴会的御用乐班,正在楼底的休息室内待着,听到爆炸声便怀抱着乐器,想要逃出来。
蚍蜉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无论箜篌还是琵琶,面对刀锋的犀利,都显得孱弱无比。不过数个弹指的光景,这些可怜的乐师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断管折。干掉他们之后,萧规意识到,勤政务本楼上的幸存者们,会源源不断地从楼上跑下来。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跃过门槛,来到一层的勤政厅之中。
这一个大厅极为空旷,有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柱子之间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把这大厅装点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厅正中,斜垂下来一道宽阔的通天梯,通向二层——其实就是一道宽约五尺的木制楼梯,梯面乌黑发亮,状如云边,楼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弯曲龙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云,如骖龙翔,反复折返,可通至顶层的宴会大厅。天子和诸多宾客登楼,即是沿这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