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庭筷子一顿,桌下一只手无力蜷着,点头道是。
挨着祖母坐的宝鸦见祖母撂箸,粉腮还鼓鼓的,亦随着两个哥哥规规矩矩放下碗筷。
又听提及自己,连忙竖起耳朵。
她心思灵敏异于寻常小儿,所以宣明珠育儿的主意是,不要单拿这孩子当无知蒙童对待,有些话可以当面说与她听,讲清楚道理,她便能听懂。
比之一味隐瞒,或不知哪天听了碎嘴下人的编排存在心里,都要好。
故而宝鸦早早便知母亲生育她不易,这件事不曾给她留下心里阴影,反而教她更懂得孝顺母亲的道理。
梅鹤庭看着小姑娘天真的眉眼。
她长相肖母,小小年纪,已透出曲眉丰颊的灵韵与贵气。
他忽然放箸起身,提袍向外走:“儿子出去一趟!”
一出声把岳氏吓了一跳,和膳桌上三个孙儿面面相觑。
外头夜幕已落,天边一轮圆月盈极将亏。
梅鹤庭出门后,循步便向鸣皋苑去。
夜凉如水,男人独自提着一只鹤臂羊角风灯,修束不苟的锦衣玄带隐于暗幕,踩著青石,靴底匆匆却无声。
绕水朱墙外正有四个赤甲侍值夜,忽见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内宅,萧条清谡不似凡尘,皆悚了一晌。
这里从前是不驻兵的,梅鹤庭的脚步滞住,将灯向上提了提。
赤甲侍卫长看清那张脸面,松了口气。
“敢是梅——大人罢,殿下敕令闭门,您请回。”
梅鹤庭沉沉地看着他,“我没见过你。”
侍卫长心说这不是巧了嘛,卑职今日才调过来,也没见过您不是?
可生就如此好皮相,还可出入内宅的,掰着脚趾头想还能有谁。
单论这份儿容貌风度,真是食玉屑饮琼桂将养出的锵锵俊彦,靡靡雪襟呐,与长公主再相配也没有了。至于二人为何闹到这地步,就不该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
侍卫长重复:“请您离开。”
铁面无情的声调,在梅鹤庭心底豁开一道酸疼的口子。
闭着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设路障,将他隔绝在外头了。
可是他思念她。
他欲当面向她赔罪,承认过往的阙误。
想请她收回成命,往后两个人还好好的过日子。
那双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静水下却封抑着炙热的情绪,鼓荡不休。
他不理会这些人,提灯向门内走。
“呛啷”一声,出鞘的寒刃映着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锋芒。
站在最边上那个头精瘦的小侍卫握刀而出,生涩地挺挺胸,声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气:
“吾等惟长公主殿下命令是从,不论何人,无令不得入内!”
“崔问你疯了,亮刀干什么!”
侍卫长心脏险些蹦出嗓子眼儿,心想梅驸马是文人,咱们四个人难道还拦不住他一个文弱书生吗,你他.娘的调职第一天就敢亮刀!还是对着府里的半个前主人!
当自己长了八颗脑袋不成?
余光里那道身影竟无视刀锋,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卫崔问舔了舔干涩的唇,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事:这位前驸马怎么油盐不进呢?
他一忽儿记起家中耶兄的叮咛:无论到了何处,都要听令办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错。
崔问又回忆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卫传达之令,是绝没错的!于是壮足胆气,示威似的将刀向前一比,意示对方停步。
惨月,昏灯,暗刃,交织着掬碎梅鹤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见那刀,步履迈得稳沉。
几个侍卫刹那间都有些发怔。
刀锋离梅鹤庭的襟领不过半尺时,崔问略带无措地后错一步,当那枚清隽的喉结暴露在刀刃下,崔问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鹤庭还在迈步,面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夜归的人要去见闺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见她。
得同她说清楚,自己心里一向是有她的,只搁着她一个。
崔问觉得邪了门了,心想对方不过仗着自己肯定不敢伤他,偏就不退了,认定他也不敢一头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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