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琵琶一直听到后晌午,老板娘索性命酒博士到张家园子要了一桌席面。
二人吃过,又闲语消了阵食,宣明珠便拈着张浃年滑若凝脂的手背,足惬下楼来。
不成想梅鹤庭还在外头。
第30章 .追不上小狼狗出动
宣明珠携扈从下楼时,梅鹤庭还在。
男人站在坊门外头,脚底似生了根,受着来往诸多视线的洗礼,始终没挪动过一步。
向西偏斜的日光还很盛大,浓郁金芒自皛空洒下,沿着那双黑色官靴,在地面扯出一道燥而单薄的影。
宣明珠目不旁视地经过去,梅鹤庭开口道:“殿下。”
连日不曾睡好,他薄薄的唇缘透出一抹淡霜色,取过姜瑾怀中的黄梨盒,向她双手托着递去。
“此是千年血参王,对殿下的身子或有补益。”
绯服男子慢慢挨近一步,像害怕惊扰到什么,冷白的指尖微蜷,本已低切的声音放得更轻:“我无他意,收下好么。”
他只想帮她调治好身子。
长公主掌眼过多少好东西,一见便知,这是扬州神草堂的镇店之宝。
那神草堂又是江南梅氏名下的一大产业。
千年的参,有价无市。这位神草堂的少东家究竟怎么想的,前有醒酒水晶,后有千年参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恨不得将家底和盘托出?
宣明珠不解了,他是第一等见微知著之人,难道没发现他如今所做的种种奉承,都是她那些年用剩的吗。前车之鉴证明,一头热得不来什么好结果。
何况她根本不需要拿人手短呐。
这便要走,东边忽快马赶来了一个穿胄的城防值卫。
那值卫见到长公主便下马参拜,献上一个用白绉纱裹着的食盒。
“标下参见长公主殿下。饴然坊新出了一款甜霜糕点,言都督特意订了头一屉,命标下快马送来,请殿下尝尝鲜。”
梅鹤庭目光一刹阴晦,抬眼,便见宣明珠眼中的冷淡瞬间卸防,弯起昳丽如丹的唇角。
“替我多谢你们提督,一盒糕点劳他这样费心。”
那样温存美好的笑容,他久已未见。
那年轻的小值卫是个会来事的,呲牙笑道:“我们都督说了,护国寺上香有头香,长江捕渔有头网,殿下得的东西自然得是头一份的。”
言讫,完成差事的值卫抱拳低首,又急来急去上马回营。
清风马蹄疾,有人得意,也有人通身的血液都被那阵蹄声踏碎。一旁的姜瑾听到头里那番话,暗叹:公子先失了一城。
言世子自己会花心思,还有伶俐的手下,姜瑾觉着自己不能给公子拖后腿,思量再三,郑重上前一步道:
“殿下,小人有一件重要之事通禀,其实五年前——”
“住口。”梅鹤庭截断姜瑾的话音。
望着宣明珠亲自拎在手上的锦纱食盒,他呼吸艰涩,明知没资格,可还是忍不住地抓过人参盒,想压在那食盒子上头。
“殿下想吃糕点,我可以订,一日不落一日不重地送到府里都成……”
他的气息促而急,带着困兽式的无理,有几分不得法地望向她,“只求你看我一眼,和我说句话……别不要我的东西,嗯?”
从前,她柔情似水的目光与笑容都是他一个人的,唾手便可得,所以未珍惜。
等他想要了,才发现已是曾经沧海。
无法排遣的酸胀在心里头横冲直撞——苦参和蜜糖,好比他与言淮的两端,良药苦口不讨喜,甜蜜小食,却是人人爱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于长公主的病情,却总能用这样的巧思讨得她欢心。
自己却只会直言逆人的耳,苦药扫人的兴。
梅鹤庭握紧了掌。二十几年循规蹈矩形成的性格,他无法一朝一夕便脱胎换骨,可他愿意改,哪怕颠倒筋骨肉身。
只要她舍他一个机会。
宣明珠却错履一侧身,装着人参的木匣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富贵人家寻破头都买不来的珍材,落在街边,连灰尘都没激起几缕。
梅鹤庭定了定,弯下腰,没有碰那人参,屈在长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积,匐在绣裙之下。
“我当真错了。”
长公主的扈从们深吸一口气,这场面可不是他们能直眼看的,个个知机地调开视线。
宣明珠果真低头看了梅鹤庭一眼,还多说了一句话:“你不欠本宫的,本宫也不必欠你。本宫亦不想再见你。”
这是实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她的本意。梅鹤庭是梅豫、梅珩、梅宝鸦的父亲,他走出去,阖该顶天立地让儿女感到骄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下地纠结于过往,惹人点指。
宝鸦若见了,会伤心。
宣明珠转身登辇,一行扈从呼啦啦随车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