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年过去,彼时年轻拘谨的少年郎,也变得周到从容。许是在为入内阁做准备吧,宣明珠想,所以越发八面玲珑了起来。
如果十八岁的她,遇到的是今日的梅鹤庭……
软和舒适的车厢容易颠出人的慵懒与胡思乱想,这个念头才闪过,就被她自嘲否决。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的事呢。
九叔之前在城门口还对她说,她历这一劫就相当于重活一回,为子女们谋虑是为母的本能,却也莫忘为自己考虑一二,人世间芸芸海海,总能再遇上喜欢的人。
宣明珠翘起嘴角闭目养神,大和尚说起红尘话,还忒一本正经的,就说这个九皇叔是野狐禅吧。
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回头啊。
接下的行程风平浪静,一行人出京后沿东南行,过了宣明珠的封地之一禹州,来到桃陵渡口,弃马登船,沿淮水南下。
算算行程,三四日可至阜阳,再换船向东,月底之前庶可到达扬州。
与六年前的那次乘船不同,当时宣明珠爱热闹,掩饰了身份,白龙鱼服与梅鹤庭搭上一艘商船,水上夜航,听天南地北的客商谈奇说异,别有一种在皇宫里体会不到的快活。
今回为求快求稳,毕长史提前派人在渡口备下了一艘玉鳔漆底双层宝船,又雇了当地最稳妥的船师与帆工。
随行的扈从住在一层,宣明珠等则驻跸于二层。
登船后便是各人选屋子,梅长生选的舱舍在宣明珠的正对面,两爿屋舍之间,只隔着一条木板过道。
他解释说是出于方便陪伴孩儿的考量,宣明珠被那副恳切的样子逗乐,没耐烦听完便摆手:
“你是亲爹,我便是后娘不成,难道在梅大人心里,本宫是讲不通道理的?”
梅长生听了抿唇,柔密的睫低下,“是臣不好。”
瞧这人,周到是比从前周到了,古板劲儿还是这么着。
宣明珠忍不住,望天白了一眼。
她不愿意委屈孩子,能让步的地方,都不会过多计较。这决定也果然正确,宝鸦从上了船,跟着宵姨上下溜跶了一圈熟悉环境后,便在阿娘和阿耶的屋子之间来回窜跑,小皮靴哒哒响,羊角辫啾啾晃,乐此不疲。
眼看她跑得一头汗,梅豫不得不五指张开把她的小脑袋定住,这才止住了小姑娘的兴奋劲儿。
宣明珠见状叮咛道:“听大哥哥的话,头一回坐航船,仔细头晕。”
许是身体底子好,宝鸦并不晕船,倒是梅珩刚上船就倒了,吐得稀里哗啦。
吃了丸药没顶用,梅二少爷还不许雪堂告诉出去,说自己挺挺就适应了。雪堂自然不能听任,梅长生得知后,去下层的灶房亲自切了姜片,回到珩儿房里给他贴在肚脐上,方渐渐缓解。
梅珩系上衣带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语声腼腆:“烦劳父亲了。”
梅长生听见这话,偏头,冷不丁伸手往少年的发顶上揉拨了一下。
然后,一向衣冠齐整的梅珩就顶着那头呆毛愣在床板上,懵然看向父亲。
“往后身上有何不适别忍着,你生来又不是受委屈的。”梅长生说罢,手掌又落在他发心轻挲一下。
“我是你爹嘛。”
宝鸦叫他爹,梅豫和梅珩却称他为父亲。从前梅长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自小也是称父亲的,和他父亲也是一日说不过三句闲话,心里的敬爱却不少一分,以为含蓄沉厚的父子感情理应如此。
然而经历了这些事后,他反省自己,从前与子女相处的方式也许太藏情了,让他们感觉到了压力也未可知。
梅豫好歹还叫宣明珠一声“娘”,这二郎却是父亲母亲彬彬礼节从不离口,又是个内敛多思的性情。
他得学着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才是。
梅珩先是怔营,继而鼻腔涌上一阵暖暖的酸意,低头“嗯”了声。
梅长生又将珩儿手边的几本书收拾起来,放在舱尾的箱篾里,让他躺下养养神。自去吩咐庖人煮些清淡的粟米粥送来。
转身时,梅珩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少年抬起清亮的目光,小声说,“父亲,我知道的。”
梅长生眉梢轻挑,不问这小子知道了什么,反正他养的怕不是一窝猴崽儿,一个赛一个精。
只竖起食指在唇上点了两点,“嘘。”
梅珩心领神会,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从船板外传来,宣明珠领着宝鸦过来瞧梅珩,“这会子觉着怎么样,还吐么?”
父子俩对视一眼,梅珩安静地躺回枕头上,摇头说不碍了。梅长生靴跟后错一步,给母女俩腾出地方。
这一退,无意却退到了风口处,他额带垂下的华缨被江风吹动,恰好撩缠在擦身而过的宣明珠面颈间。
如蛇般的痒凉一舐而过,宣明珠没看清楚,只觉喉尖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撩弄了一下。
她唬得定在那儿,凤眸带着没防备的惊讶转头。
梅长生清嘉的目光微微低颔,正对上她的眼眸,“殿下莫忧,我给珩儿贴了姜片,晚上用些清粥,到明日看看能否适应。”
他的面色平常,似不知方才发生的小小状况。
宣明珠看见他肩膀上的那片锦带,这才恍然,应了声。
看着男子彬然退出去,宣明珠指尖捻了下颈上的肌肤,心想这舱舍委实是狭窄了些。
在船上的第一日大体相安,夕阳映照的澄波溶进水底后,便是荡漾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