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许,转动漆黑的眸子:“不肯放权是不是?”
市井小贩卖只羊,还知道拢在袖子里比划还价呢,这话也说得太白了。
当侄儿的,是一点脸皮也没给老叔留。
梅穆平原本准备了满腹的家道孝道,专门针对梅鹤庭的性情对症下药的,没想到他半点糊涂也不装,说话像磨刀,面子里子全给他一刀切了。
长辈小辈都在座看着,梅穆平面子上过不去,“啪”地把筷子一撂。
全桌人的脸色也都不好看,慢慢都放下杯箸,嗟叹不语。
“爹,您别动气……”梅柳山连忙打圆场,小心笑着朝堂兄看一眼,“大哥不是这意思,是吧?”
梅长生不紧不慢地夹了片糖醋藕片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心情好了几分。
“的确,我是梅家人,不能不为自家考虑。三叔若同意我的方案,可转告林州牧,陛下的意思,哪怕我这回查出了江南道往年税册上的亏空,既往不咎,亦不追补,只看以后的政绩。”
他漫淡抬起眼皮,“倘若扬州大力支持新政,林州牧,也未尝不可兼任扬州织造。”
这张饼画得委实诱人,当地官吏为何怕改稻为桑,怕的便是朝廷在各州设立织造局,派不管官不管民却偏偏有监督官场之权的亲信下来。
而若扬州州长能兼任织造,那么扬州头顶的这片天,过去如何,将来还可以如何。
好一招釜底抽薪,梅穆平几乎能想到,林顾远那个官迷得知这个甜头,十有八/九会反过头来劝说他赶紧答应。
可为官求权,经商求的却是利,别和他扯什么江南世族百年家声,没有银钱运转,如何支撑起这么大的家业?
梅穆平沉声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此为陛下御旨。”
梅长生声音清徐,自有胸有成竹的气度,“三叔,您现在如何和我掰都无妨,只是别太过了,传入宸聪,让陛下误会梅家有不臣之人……”
他注视他,幽幽一笑,“不大好。”
梅穆平当场运了一脑门子气,拍案低喝:“梅长生,好好,你如今成了天子近臣,这么盆污水说扣便扣到我头上!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恨我当年不留神害得大嫂……”
梅长生听得这句话,目光刹那寒凉。
他将龙泉窑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声如金玉。
却是转头看向一直没啧声的六叔爷,改换话锋:“来前家父命长生向叔爷带好,问您老,风雨天您的腿脚还疼不疼了?”
六叔爷闻言,那条需依拐而行的伤腿反射性一个哆嗦。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他带领族老反对梅老大娶一个庶族之女,就被梅鹤庭这小子他爹,一腿踹翻个跟头么。
他们这样的世家,侄子踢叔叔,倒反天罡!可谁让老爷子护着呢,过后儿人家该跪祠堂跪祠堂,该给他赔礼告罪,也提溜着补药老母鸡上门赔礼,该娶谁还娶谁。
只可怜自己平白挨了一蹶子,半年的老母鸡汤喝得腻歪,愣是给轻描淡写地掀篇了。
那时候他便知道,梅家这本支长房一脉,一个个彬彬洵雅的骨子里,说不定都藏着什么反骨叛逆。
六叔爷心思飞快地琢磨,风水轮流转,今日他们叔侄打对台,鹤伢儿不会也想给他三叔一下子吧?
毕竟当年鹤伢儿母亲生他时,要不是慌脚鸡似的老三弄回个通天炮仗在府里胡闹,惊着了老大媳妇,老大媳妇也不至于落下一辈子的心疾。
第74章 年年红药
想到这儿,六叔爷不由有几分紧张。分歧归分歧,一家子要是在外头闹将起来,可成了扬州城的大笑话了。
他虎着脸向老三劝和道:“长生好不容易回来,你这当叔叔的摆的什么脸子,还有些长辈样子没有!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梅穆平郁愤交加,他摆脸色?现在是这小子铁了心要削他的生意,抄他的底剜他的肉啊!
可老叔爷的话,他不能不听。这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柳山,陪你哥哥说会儿话。”
临散席前,六叔爷本着族长的职责好心撺掇:
“大人间的事不碍你们,你们年纪近,话能说到一处去,陪好你堂兄,啊。”
他私心是想让梅老三的这个三儿子与梅鹤庭套套近乎,兄弟俩嘛,总比隔辈人亲厚,说不定还有转圜之机。
愿望很美好,然而六叔公不知道,梅柳山曾设计搜罗了一个扬州瘦马,准备给梅长生来一场仙人跳。
按梅柳山的想头,只要把他这个堂兄拽进泥潭里,让外界知道他收下了阜州牧孝敬的美人,甭管真假,他的清名是洗不清了,有了攻讦之地,那么他这个钦差的差事便难办得漂亮。
谁知杨青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梅鹤庭反将一军,说不定眼下,他已疑心到了自己头上。
来客陆续离开,空荡的房间只剩了他堂兄弟二人,梅柳山转转眼珠,嘻笑道:“堂兄且坐,小弟去送一送叔爷。”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下桌面。
男人淡淡霎眼:“三伢儿往哪去?”
梅柳山登时灰溜溜坐回椅子里,那张年轻俊采的面孔,赔起笑脸也讨喜,甜甜叫了声哥,“柳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看在我年轻不稳重,莫同小弟一般见识罢……”
梅长生盯着他慢慢道:“我看你人小心大,主意正得很。心思动到我身上了,谁给你的胆子?”
这是执意要秋后算账了,梅柳山在那双沉如墨海的眼眸逼视下,不得已,咬着牙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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