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水色莽莽的,芦草莽莽的,他的心也变得莽莽,忽深忽浅,仰一串沉醉不知归路的脚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里走了这么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只因,她为他说了一句话。
而另一头,梅穆云愣了半晌,竟是无话可说。
他竟不知大长公主的口锋如此犀利,还如此,护短。
前些年她来府,只记得这女子甜甜地唤过他一声二叔来着。
论舐犊情深,于情于理,该是他梅家人护着鹤伢儿,方才梅穆云说那些话,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鹤伢儿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后若出什么岔子,君怒民怨都报应在他身上。
只不过他向来是如此与小辈相处,不懂得温情脉脉的表达。
这样看来,他竟比不上一个外人对鹤伢儿的关心了。
望见侄儿红肿的脸,梅穆云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
而大长公主主动提出疏财襄助国政的话,更让他狠狠吃了一惊。
此前,梅穆云听说楚光王谋逆一案归功于她,尚不大能信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听闻,方不由得对大长公主刮目相看。
短暂的寂静中,梅长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里,声音微哑,“不可,不该由殿下出钱。”
又驳我……宣明珠周身威仪还未散尽,看着他,双黛蛾眉间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气。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帮你镇场面啊。
“梅卿不必多虑。”宣明珠唔了声,“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时,将一半私库送给陛下做贺礼的。”
当年得父皇宠爱,取天下财帛奉她一人,那笔财富即使放在国库跟前比,也是个极可观的数目。
如今国家中兴,陛下有志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该取一人之私还归天下。
梅长生却不让步,“殿下的私库,是晋明帝昔日对殿下宠爱之证。殿下便是要给,也该当着群臣面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锦上添花,而不是无声无迹地撒在江南,连一声称赞都得不到。”
有何区别呢,当众赠予陛下,归于国库,然后还不是用作拨给江南的补贴?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执着什么,嗤笑,“我还少人夸么,我又不在意那些。”
梅长生嗓音越发低,“我在意。”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见,该得的称赞,一声也不能少。
随着话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江南的事,臣能办好,不要殿下为此破费。”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过仗义执言几句,倒不图他这么样情真意切的,莫名对视不过,游弋开眼神。
恍然发现,梅穆云不知何时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觉得自己也该走了,言淮每次约她都会早到,不好让小寿星等得太久。
见她有去意,梅长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牵住她,力道缠绵,却又不容抗拒,带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还在地上,梅长生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
“干什么?”宣明珠觉得梅鹤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当成羊羔子啦,顺手就能牵?
梅长生却未语,交织浓密的长睫朝桌上扫几眼,拾起一只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几瓣。
宣明珠眼皮子轻跳。
“先前殿下的话,我听见了。破镜,不能重圆。”那袭白衣侧影安静,“长生亦觉如此。”
深水咽石的嗓音,从他口中说出,莫名有一种决绝的意味。说话间,梅长生将环在托盘里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拣出。
一个个都摔碎。
仿佛怕惊扰到身边人,他的动作很浅,只是掷出的腕力带着发狠的劲,落地的瓷杯无一例外,都被他摔个粉粉碎。
他另一只手,由始至终稳稳牵着宣明珠,皮肤相触的缝隙处,氤氲出一圈潮湿的热气。
他转头,还是那样静静的神色,眼中却多了说不清的胶着:“过去不好的,干脆便打碎个干净,破瓷烂盏,咱们不要了,不圆了。咱们……重新换种样子,从头来过,好不好?”
他在说什么?
宣明珠怀疑自己的耳朵失灵了。
他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诉,如抑如慕,如丢盔卸甲,如坚不可摧。
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态,骨子里头却比谁都强势。
一池静水被风吹割出片片涟漪,脚下尽是碎瓷,她转头,看见那张被暴力清理干净的石桌上,仅剩了一只蓄水用的细口铜瓶儿。
摔不破踩不扁的一个铜瓶。
“你……”
退了一步,手腕还在他手里,又被用力勾了回去。
趔趄的莲裙如花旋开旋又散,如同那些突如其来的话在脑子里逛里逛荡,宣明珠鼻子撞上他胸口,顿时陷入一团含混着龙涎香的暧昧气息中。
脑子一懵,继而她完全反应过来,蜷手抵在他胸膛上,真恼了,也真乱了:“你说的甚话,糊涂了罢!抑或,抑或为了给宝鸦一个完整的家么?”
“为我自己。”
梅长生低头掐住她纤腰,眼珠黑得像两口无底的深洞,胸腔克制不住地发酥发麻,从喉咙深处颤抖出的声音烫着她耳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