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儿去内殿的汤泉馆准备沐浴之物了,传话的是宫中当值的一个小侍女,犹疑地确认:“传进内寝吗?”
大长公主殿下一个眼风扫去,侍女当即泥首道奴婢多嘴,瑟瑟地却行出去传话。
殿外,梅长生静立在宫灯的水红光晕下,神绪淡淡,亦有一身风华。
他身后站着姜瑾,从接到消息直到此刻,姜瑾的心潮就没平静下来过,一双眼睛恨不能定在公子身上,就怕眼珠一错公子又不见了。
同时他心中也藏着一桩忐忑,待传话的侍女出来,说殿下请公子入殿,姜瑾再也憋不住了,出声道:“公子,那、那个,有一件事属下要向您请罪。”
梅长生脚步微错,偏转霜冷的长睫看他。
姜瑾便硬着头皮将那日如何对公主和盘托出的事儿都交代了,说完,见公子还冷冷看着他,登时打个激灵:“公子,是属下情急了,当时属下是真没别的法子了,您怪我吧。”
梅长生静了一阵,“老天让我不死,好不容易攒下点苦肉计的家底,就这么被你败没了。”
他笑着给姜瑾理了理衣襟,“要我命,你直说啊。”
姜瑾看着这个笑,惊若魂飞。
梅长生走出两步,回头又道:“逗你呢,依你的性子,多少猜到了。”
那双眼在宫灯的映照下妩媚妖冶,却散着雪的温度,没有半分笑意到达眼底。
姜瑾眼睁睁看着公子踱入殿中,背脊攀爬起一道冷气。
入殿,一室的侍婢皆被屏退去了,只有高低错落的灯台燃着,安静如梦。
梅长生放轻脚步,转入内殿,她就站在那里等着他。
元日之始,时隔两月,二人对面。
梅长生喉结上下颤动,眸光精熠地落在她脸上,目不转睛。也不知她饮了多少御酿,酒气消减了她长眉凤眼的锐利,那双既似多情又似无情的飞凤目含春映水,脸蛋粉扑扑的,若忽略那身威风凛凛的蟒袍,足像一尊玉瓷娃娃。
“方才不便看你。”梅长生单膝跪下,“臣回来了,殿下。臣回来晚了,让殿下担心了。”
只这一句话,宣明珠的心便软了。
她设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场景,是该打他、骂他,还是关心、呵护,抑或划清、了断,抑或剖心、投怀……唯独没想到,片刻前被群臣簇拥道喜的新晋宰相,会如此自然地俯首在她面前。
这一刻,好像这段日子经历的那些提心吊胆的折磨,都不紧要了。
那些梦不到他的漆黑的夜晚,也都一笔勾销了。
“你,瘦了。”她弯身拉着他的手起来,想问问他这些日子在哪儿了,指尖不妨被冰得一颤。
梅长生起身后把手抽了回去。
宣明珠愣愣看他。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她忽然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是阁老。
这是入仕之人一世追寻的顶点,也是他当初拜于帝师座下最大的志向,他经历了新政之艰难、家族之断腕、雪崩之险噩,走到这个位置,是他应得的。
是不是他历过这回大生大死,大彻大悟了,终于觉得情爱无趣,就像当初她决心放下他一样,决意一心走仕途经济之路……
却见梅长生揉搓十指,渥暖后再来牵她,轻声道:“冰着你了,现在好了吗?”
宣明珠目中涟光闪动,方知自己想岔了,才一见他,她便心神动荡成这副样子。
他为何十指如冰,之前她一直疑惑,直到姜瑾说出真相,她才想通,是由于那几刀的缘故,他的身子受了亏损。
直到离开扬州时,他胸前伤还未愈。
却又到西岭严寒之地,受了雪埋。
他身子从前暖如火炭,最不怕冷。
宣明珠的呼吸忽然压抑起来,咬着唇去解他衣带,梅长生便那样浅浅勾着她的指头尖,垂睫将她每一丝神情看进眼里,任她施为。
躞蹀带收束得太紧了,那把劲瘦的腰身落在宣明珠眼里都是心疼的滋味。她发狠将衣带扯脱下来,梅长生玄墨的外袍大散,她又扯开他雪白色的中衣襟领,心房上的伤痕顿时暴露无遗。
那片旧伤,那两点针伤,那道新伤。
那些伤。
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在扬州与他对质的那次已经流干了,可此时见到这些可怖的伤口,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梅长生不说话,蹙眉捧起她的脸拭泪,一记凶狠的巴掌打在他脸上。
他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
指腹依旧轻柔地揩着她眼角。
“啪!”又一记巴掌落下,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痕。
他手下的力道越发放轻,像是怕伤害到他的珍宝,清寒的嗓子掺入了含糊的哝音:“是我不好,醋醋别哭。”
“知道不好,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做给谁看!”她再也维持不住粉饰在表面的这层冷静,外头爆竹声声,烟花成阵,她历声哭问,“我便是病死了,要不要别人以命作赌?你梅长生聪明绝顶,你告诉我我想要的是这个吗?你以为有人为我宣明珠舍生忘死,我便会以此为荣感动不已吗?你,不疼吗……”
她甩开他的两只手,后跌两步,望着这个眼神清沉如雪的男人,这次回来,他竟是不颦也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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