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鸦只是警惕地注视他,小脸紧紧绷着。
法染笑,这却又不像了,她啊,从不会这般防备地看着他。
他也从未想过伤害明珠。自囚于沙.林,便是不想让这份畸形的感情吓到她。最开始他以为,不过一个念头而已,五年,至多十年,他便可以磨灭此心,重新以长辈的身份面对她。
然而他小觑了人心中的一念。
苦修十年佛法,一朝痴妄重生。
出家人?他从来不是什么出家人,宣灵鹔出家十年都没能弄懂,我佛救苦、救难、求贪嗔痴妄,何以独不能救救他。
“我和你父亲,都用一种错误的方式爱了她。我并非输给梅长生,只不过是他更得垂怜。”
宝鸦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法染看得恍惚,向她伸出手,“醋醋,你别怪九叔。”
“我不是醋醋。”不知为何,梅宝鸦忽然觉得这个大和尚的眼神很哀伤,可她是不会同情坏人的,中气十足道,“我是遂遂。”
“宝鸦!”
法染听到身后那声低吼的同时,起身拉宝鸦入怀,伸手扣在她后颈上的大椎穴。
梅长生登上最后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爹爹……”宝鸦方才一直与这个坏和尚斗智斗勇,伺机脱逃,面上全无惧色。此时看见阿爹,她的眼眶一刹那便红了,滴嗒滴嗒掉下几滴泪珠子,仿佛才感觉到害怕。
“宝鸦不怕。”梅长生的气息因一路奔驰过来而不稳,双颧被冷风刮得通红,脸却苍白。
他紧紧盯着法染,低冷的声音打颤,“别动她。一切都好说,法染,你冲我来。”
法染侧眸向阁栏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军的弓箭队都被他调了来,已搭箭开弓,只因他与这孩子离得近,瞻前顾后,不敢轻射。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莫名的念头:若是明珠在这里,一箭,便可了结。
“遂,遂。”法染轻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长生,“在此之前你怎么不与我好商好量?你可知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
“法染,你——”
未等梅长生说完,法染便松了手,将小姑娘向她父亲的方向轻轻推去。
那张昳丽的面孔低下去重复:“我不是输给了你,只是不敢见她。”
只是,想再见她一回。
那厢宝鸦做梦般扑到阿爹怀里,搂住梅长生的脖颈呜咽。梅长生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心肝,心脏狂跳地轻吻她的小脸,不断安慰她,翻来覆去地问伤了没有。
宝鸦摇头说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和尚。梅长生将她的双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盘坐于台阁的法染,嘴唇无声吐出四个字:你别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计划,只要法染肯亲口对明珠说出真相,那么他是活是死,全凭自己高兴。如今梅长生承认,是他算漏了一着,下意识认为皇宫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宫门,将此忽略,以致让宝鸦涉险。
敢动他的女儿,就别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会自裁吗?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万剐。
法染仿佛不知梅长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别让她长大后,被你这样的坏小子骗了去。”
梅长生眉锋冷湛地抱了宝鸦下楼,楼下箭矢正对法染的弓箭队并未撤离。走上千步廊,迎面见墨皇后步履匆匆地携人过来。
皇后方才一直在嘤鸣宫等着宝鸦过来,久等不至,让下头去询却道宝鸦的小轿早就入了宫门,才知中间出了岔头。
梅长生见了墨皇后没有放下宝鸦,抱女见礼:“娘娘凤躯尊贵,且不必过去了。法染意图伤害大长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会向陛下请旨,全权审理此案。”
而留在紫云阁三楼复道的法染,神情宸宁秀逸,始终安然无忧。
“我宣家人,除向心动之人低头,几时由他人主宰过生死。”
他最后抬眼向护国寺方向望去,间隔重重楼阙,除了琉璃瓦顶,只有薄雾飞烟。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说,不可贪,不可痴,不可及。
再也见不到了。
宣灵鹔微笑闭上眼,“阿弥陀佛。”
等在禅房竹篱外的宣明珠笼着披风,有几分心神不宁。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为何到了这里又闭门让她稍候。
公主习惯性地抚了下空荡的手腕,想起,九叔给她的菩提珠串断线后少了一颗,她一直没找着,也忘了将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颗菩提子还回来。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说一遭话了,上一次九叔来府上,因为珩儿生病,她未能见他。再上一次,是梅鹤庭在雪山失去联络时,她来到护国寺,因为四哥的横插一杠,她亦不曾与九叔坐下来说句话。
仔细想想,两个人上一回正式的会面,好像还在去年的重阳节,当时她随梅鹤庭去扬州,九叔出城来送她。
是一场离别。
前殿的禅钟这时蓦然响了三声,思绪出神的宣明珠被惊动,手里的茶杯一抖,热茶洒到石桌。
宣明珠盯着那洇开的茶渍,忽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起身不顾侍者的拦阻推开禅室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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