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呼吸稀薄,那一瞬一颗心变成栽满桃花的田垅,一道道地犁动,翻卷起一陌陌的芬芳。就着那俯低的姿势,他抬头学她的样子,回礼。
声音低颤得动人心弦,“好,长生遵命,殿下安歇。”
留下一双靴与一片淡泊香气在屋里,证他此夜来过此地,得她垂怜一吻。
原来各睡一间屋,却也不见得便能不心猿意马。直到翌日上毓华山,宣明珠记起清早分别时他拉着自己,没由来说了句,“殿下不会回京以后,就不让臣待殿下的诏了吧?”还揉着鼻子觉得好笑。
“殿下何事如此开怀?”梅眉山瞧见公主笑得开心,自己也笑着问。
“咦,我笑了吗。”宣明珠奇怪地收敛了腮颊,应是没有吧。她左右赏看山色,“刚下过雪,这山上倒是不冷,苍松黛林分外清致。”
上山之前她还担心山上湿冷,特意换了双鞶底的羊皮靴,身上著一套梅红色黑躞蹀胡服,精神爽飒。澄儿极请左右侍奉,大抵是想将功赎过,宣明珠便带上她与一班侍卫随扈。
身旁的梅眉山亦一身劲服简装,为公主介绍毓华山的风景:
“暮秋天高气澄,也是这座山上一宗好处,不过还是春夏相交之际更美,漫山花开鸟鸣,那才是顶顶佳景。毓华山又大,下有九涧十八谷相连环,殿下若爱曲水流觞……”
打头的中侍卫崔问忽然停步,“什么动静?”
后面的人随之停下,宣明珠偏头倾耳,梅眉山兴奋地左右观顾,“什么?这季节獐儿鹿儿少见,难不成被咱们碰上了?”
话音刚落,一道混浊的低嘶声从木从密叶间传出,可不像獐鹿之音,让人直觉不祥。
崔问警省地将手搭上佩刀刀柄,“殿下请小心。”
一语未了,他眼尾余光中一片深黄的林叶猛然抖簌,一道庞大黑影冲撞而出,外围的侍卫下意识抽刀,未等落下便被顶翻出去,惨呼一声被拖拽进密林。
山兽竟不止一头,转眼间十来条硕大黑影从四方包围而来,突鼻獠牙,嘶声浊浊。又一侍卫放箭而出,中兽颈下,那兽皮毛厚韧,竟却未倒,发狠甩蹄奔撞而来。
“退后,侍卫向我靠拢!不要单独行事!”
宣明珠当机立断,拉过吓呆的梅眉山推到澄儿身边,“来六人保护姑娘。崔问收刀,山彘奔走疾速,来不及。张班、单文锦、罗蜀,搭弓到我身后。”
说话间她骈三指从箭囊抽出双箭搭弓,凤眸如凝冰霜,两箭并出,正中一头山彘双眼。
山彘双目大痛,狂躁更胜于颈下中箭,然而横冲直撞下失去目标,被侍卫一刀斩落。
宣明珠再射,道:“退!”众人缓过最初的惊悸,围拢在公主身边整齐地退后,让出山彘发疯奔撞的空间。
宣明珠道:“补!”半屈身在公主身侧寻找时机的弓手,立刻补射一箭,疾穿双眼失明的野兽腹部,身中三箭的山彘嘶吼摇晃,倒地呜呼。
“是鸾猪……”梅眉山这时才反应过来,发抖道,“毓华山上从没有这种东西的,公主、殿下,您当心……”
鸾猪是吴楚的叫法,北人称山彘,也就是老百姓俗话说的野猪。虽说都带一个猪字,可这种凶兽与畜猪截然相反,四肢猛劲獠牙外翻,对人充满攻击性,全力发奔时可顶翻两个壮年男子。
别说山上不该有这种东西,便是有,山彘的习性为昼伏夜出,也不该在此时现身,何况它们个个饿红了眼的形景,情况根本不对。
宣明珠思绪电转,心道八成是人为,症结想必还是因为削梅之事,枉她一直提防着有心人对她的孩子使手脚,不料竟敢有人将主意打到她头上!
几头畜生她尚未放在眼里,就怕还有后手,迎宵她们在梅府保护孩子,都不在她身边,她带来的侍卫虽不算少,刨去保护眉山澄儿的和已经受伤的,便显得左支右绌。
可是不能逃,转身的下场只会被彘群更快地赶上来扑杀。
她定神一想,令两个腿脚快的侍卫夺路下山传信。她不知去路上是否有幕布黑手埋伏着杀手,若有,离开的人并不比在此安全,甚至必死,可她不得已,只能如此。而自己又抽出两支箭羽,瞄准被血腥气激得越发狂躁的彘兽。
她的十指冰凉,手腕却始终很稳,急迫发箭的空隙不忘转头对小姑娘安抚一笑,“眉山莫怕,咱们这么多人呢。”
梅眉山勉强弯了弯苍白的嘴唇,她看到公主的箭术精湛,几乎称得上百发百中,心绪微定,口中不停道: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然而取箭速度毕竟追不上山彘的四蹄狂奔,侍卫们的保护圈子随着公主叫退,越缩越小,破空矢声渐渐慢下,那山彘也学精,仿佛认出宣明珠是领头,两只黑眼睛邪光悍然,猛抖黑鬣直向她撞来。
迫不容缓中,崔问喝声挡身在前,被撞翻个个,巨大的惯力将宣明珠也崴身带倒,紧接着一连串“公主、殿下”的高呼,侍卫们抢将上来。
这边队形一乱,便被各个冲散,陡然听女子惊叫之声,宣明珠转头向山崖,“眉山!”
“公子。”
梅长生正查看着往年扬州的丝税簿,姜瑾进门叫了他一声。
他语气有些吞吐道:“那个,属下问了神草堂的掌柜,说市面上压根便没有男子服用的、咳,避子之药。”
梅长生捻纸页的手指顿了下,没抬头地嗡哝一声,“和尚都能制出的东西,神草堂制不出来?”
姜瑾模糊听见半句,心说什么和尚做这种玩意儿,想也不是个正经和尚。抬眼偷瞄公子,公子人坐在公案上,心又有几分在这儿呢?
正寻思着,门扉咣当一声撞开,余小七连跌带扑闯进来,喘着粗气:“公子,公主遇袭!在毓华山上失踪了!”
一瞬间而已,屋中静好的气氛荡然无存,梅长生猛然变色,一股旋风似的绕过书案抓住他衣领,“说清楚!”
姜瑾同样吓了一跳,余小七憋红脸道:“公主身边的侍卫连生下山报信,说公主和梅小姐在山上遭遇成群的豪彘。迎宵等三位姑娘得信后已带人手去搜山,属下才刚进门前,收到飞鸽信,说连生口中说的那条山峦道上,只看见倒着几头山彘的尸首,一地狼藉鲜血……人、公主和下剩的侍卫们都不见踪迹。”
他一口气说罢,梅长生直听得胆丧魂飞,奔出门便向毓华山而去!
怪他、怪他,这几日与她相处太得意,忘了形,看眼前天蓝云阔,处处都是人间美事,竟一时疏忽,忘记了谨慎之道。
他明知道她要去毓华山的,早起时只顾和她絮絮不舍,怎么就不知多派些人手跟着她呢!
好端端的,山上怎会出现凶猛的山彘群,意外,还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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