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1 / 1)

平成二十九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从莫文鸢的视角来看,她打的仗比想象中要少,大半年都在点兵磨剑,却只有一场像模像样,可称酣畅淋漓。

因为这一场仗中,她遇到了她的老对手——柯达翰。

从朱暄的视角,律法改革经过一些磕磕绊绊,在宋琦软硬兼施之下,取得了不小进展。

其中最重要的进展就是,天下女子疯狂涌入镇国公主势力区。

天灾兵祸连年下来,妇孺数量骤减,男人们逃命时想不起妻儿,打仗时不想要女人,等稍稍安定了,才发现女人都跑了。

梁、幽、历三州展现出欣欣向荣的生育率,本就在洞庭湖沿岸,水路商路快捷,经济发展也愈发昌盛。

南方各地地方官对镇国公主的改革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瞎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变成“要不我们也试试”?

不试不行呀。当一个地区只剩下男人,基本上意味着,这个地区只剩下了不安定因素。

各地的县令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生怕外面莽汉疯起来杀进县衙,强占了自己的老婆女儿。

所以朱暄没有攻打南方诸城,那些城池反倒主动示好,纷纷加入她麾下——反正都是姓朱的,不算叛乱。

从刘招娣的角度来看,她终于胜利卸任历州府尹,把官印丢给了莫文渊——相信他能挑起重担,开开心心回到军中。

刘招娣想打黑龙寨。

可黑龙寨没给她这个机会。

这一年,黑龙寨的首领孙红玉——是的,她们到今年才知道,黑龙寨的真正首领是一位名叫孙红玉的女人,她一直躲在不同的男人背后,从没有人听说她的名字,是山匪之中的无冕之王——孙红玉托英国公家小姐,向朱暄投降。

之前英国公老妻幼女被黑龙寨山匪掳走,过了一段时间又好模好样地送回来,二人起源于此。

而英国公家小姐的亲哥哥宋琦,如今正好在朱暄手下负责改革,因此孙红玉找的这条路子倒是正。

但即便如此,朱暄也没有轻信她。

“你手里有十一座城,说夸张点自立为王也不过分,为何要降?”

“累了。”

孙红玉未至中年,已显出一些疲态。

“打下来又能做什么呢?当初揭杆是为了报仇,公主知道我是从阳谷县起家吧?”

“阳谷县一年干旱,一年水灾,第三年又是干旱,村里十室九空,家家都在卖儿卖女。我爹先卖了我几个姐姐,然后是我,当时我羡慕姐姐们,她们被卖去了县令老爷府里,能吃饱饭。”

“而买我的只是邻村地主,不停地逼我生儿子,生一个,死一个,三年天灾过去,地主家粮食不足,把我赶了出去。我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县衙,想跟姐姐施舍一口饭吃,跟着唱戏的混进府里,才知道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县令要瞒着灾情不报,上头来了御史钦差,看瞒不过去,打听到那钦差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专门买了我姐姐去伺候……我大姐死在进县衙第二个晚上,二姐撑了七个月,也死了,死的时候身上骨头都是断的,没有一块好肉——这些我没看见,是那县令亲口说的,公主知道,只要用些手段,人总会说实话的。”

“他们上下沆瀣一气,里外包庇,我们家被饿得卖女儿不正是他们所赐么?那县令竟然有脸说,我姐姐跪着讨食,没有风骨,是活该挨打,死得不冤。”

说到这里,孙红玉讽刺地笑了一下。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儿家,不想跪着讨食,只能拿起刀。我大姐死时十八岁,我就把他砍成了十八段。”

“当时杀完人,我以为自己必死,民杀官,我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活路。可等我血淋淋拿着县令断脚站在那里,才发现他们都不敢碰我,他们眼睛看着我,脚却在往后退!他们都在怕!”

“啊,原来这是力量的滋味,真美妙。”

“那两年我醉心于力量,四处扩张地盘,甚至打到了京城附近——我当然没用自己的名字,枪打出头鸟,我可不傻——我甚至谋算好了要怎么杀进京城,公主知道北平郡王的儿子吧?他也是姓朱的。我把他扣下,好吃好喝地养着,想等打下京城就把他扶上去做傀儡。”

朱暄愣了一下,她已经把这个人忘干净了,北平郡王为了儿子在京城搅风搅雨,没想到孙红玉抓朱润,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两边都要扶朱润上台,倒是殊途同归,这朱润是什么天降紫微星?

“哈,他就是个纯傻子。”孙红玉鄙夷道:“只要桌上有肉,碗里有酒,他可以搂着土匪叫亲姐姐。我要真是他亲姐,早把他塞回我爹裤(裆)里。”

朱暄:“可他姓朱。”

孙红玉顿了一下,长长叹气。

“是啊……他姓朱,还是个男人。”

黑龙寨是人建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朝廷,有朝廷就有势力纷争。

朱润即便是个傻子——事实上他是傻子更好,也有人想要抢这个傻子,傀儡在前,珠帘后坐谁都一样,谁不想亲自去坐一坐?

孙红玉一把刀杀出来的江山,要想坐稳,只怕片刻不得喘息。

“之前有几个月送英国公家眷回京城,等我再回来,发现山寨里鬼鬼祟祟,细细查探过发现,寨子里多了个奶娃娃。”

朱暄:“……朱润的?”

孙红玉点头。

奶娃娃,比傻子更好。

朱暄开始真心实意地替孙红玉心累了。

“朱润成日里喝酒睡大觉,想有个儿子,只需要一哆嗦,这孩子就成了继承人。我打下江山又有什么用?我这个首领,只要没有继承人,就永远不稳。可我日日忙着在前面拼杀,扛着刀剑无眼,又哪有空十月怀胎?”

孙红玉苦笑:“我实在是累了。公主是个女人,知道我的不易,我之所以来投降,是因为听说公主手下也都是女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孙红玉看向正在训练的火(枪)营,女孩儿们都已长大成人,目光坚毅,个个骁勇。

“亲手打下来的城池,与其给傻子奶娃娃背后捡便宜的人,还不如送给公主——起码公主让女人过上了好日子。”

黑龙寨渐渐脱离孙红玉的掌控,她要投降,就要保证万无一失,因此把各地守卫详细报上来,刘招娣带人亲自去探查,证实消息真实。

不出三月,十一座城池尽数归于朱暄之手。

刘招娣兴奋地问莫文鸢:“将军,我们接下来要打京城吗?”

莫文鸢看傻子一样看她,“打京城做什么?咱们又不是反贼。”

刘招娣一脸空白:“咱们不是……吗?”

莫文鸢:“……咱们是镇国公主旗下正规军啊!”

谁家正规军跟朝廷反着干啊!

莫文鸢理直气壮:“不是说立嫡立长吗?公主是陛下嫡出第一女,即便不论功绩,于情于理,都是天生的储君吧。既然是储君,和陛下偶尔政见不一致,父女吵个架拌个嘴,也很正常,对吧。女人么,谁还能不犯点错。吵架的时候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家,可以理解吧?公主那么稳重孝顺顾家的人,等吵完了,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刘招娣点头:好像很有道理。

旁听的莫文渊:“……”

总之,不论朝廷如何跳脚,朱暄都没有丝毫进攻京城的打算。

与此同时,柯达翰一夜之间冲破了西北防线,向着京城的方向进攻。

周朝的太(祖)为了表示抗击蛮夷的决心,特意将京城建在北方,方便了西北军队调遣,但也同时方便了蛮夷大军逼近皇城。

京城成为一座孤城,城中百姓尽数逃走,官员罢朝,金銮殿上空空如也。

皇后抱着痴傻儿子,坐在龙椅上垂泪,旁边小太监只有十来岁,师父都跑了,他第一次侍奉皇后和太子,手足无措。

“娘娘,陛下薨逝十日了,都……都臭了……怎么办啊?”

皇后哭出声来。

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她有了儿子,还以为毕生有了依靠,谁想到儿子只会傻乐着冲她喊饿,没有吃的就摔东西打人,她又不放心别人照料,怕有人暗下毒手,只好自己挨着。

她不是第一次做母亲啊!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难!

林霜白想起女儿幼时乖巧伶俐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

朱暄从没有过淘气的时期,从会说话开始就会哄她开心,会想法子把皇帝骗过来看她,还会替她收拾欺负到她头上的宠妃。

她那时为什么会觉得,要有个儿子才有终生依靠呢?

明明朱暄已经做到比所有人加起来都更好了。

林霜白哽咽。

“叫她进来吧……叫她进来,救救……救救她弟弟。”

平成二十九年末,皇帝薨逝。

死之前留下遗旨,太子年幼不知事,废黜太子改封顺王,封镇国公主朱暄为皇太女,继承大宝。

朱暄兵临城下,未取诏书。

大军过京城而不入,径直杀向西北。

永淳三年,莫文鸢大败蛮夷军,亲手斩下柯达翰首级,将边境线向西北推延五百里。

帝大喜,封骠骑将军莫文鸢为太女太保,赐一品定国侯,原定国侯莫文渊治理历州有功,改封文昌侯。

先锋刘招娣为大都护,镇守西北边疆。

永淳四年,帝回京城即位,同年产下一女,举国欢庆。

永淳七年,帝产下一子,朝廷因储位一事再起风波。

七日后,皇子暴病而亡,帝大恸。

莫文鸢抱着襁褓,站在宫门前。

“你想好了?让我把这孩子带走。”

莫文鸢在朱暄即位后,难得保持了同以前一样的亲密,朱暄也只有在她面前不称朕。

“我最近常在御书房翻阅一些旧书,你可知道,周朝的开国太(祖)其实并非如今史书上所写的朱尧,而是其妻徐晔。”

莫文鸢:“……我不知道。”

她那点文化水平,知道才有鬼了。

“江山是徐晔打下来的,她的丈夫只是个念死书的秀才,徐晔是周朝第一代君主,可儿子朱平远即位后,却下令更改史书,将其父作为开国太(祖)来祭拜,只封其母亲为承平皇后——这个儿子,是徐晔一生唯一的败笔。”

莫文鸢犹豫:“那你封皇太女就好了,也不用把小孩子赶出去……毕竟是亲生的……”

朱暄笑了笑:“我不能冒险。”

朝廷的安定不能冒险,皇子和皇子生父家族的野心不能冒险,或许等有一日天下变了另一个天下,女子被封储君即位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那时,她的弟弟可以留下来。

但现在不可以。

眼看她要掉泪,莫文鸢想了想,握朱暄的手。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跟着我游山玩水,不会委屈他的。”

“我是怕委屈你。”朱暄破涕为笑:“你留在京城也可以,没必要非要跑出去的,一个孩子而已,哪里养不大。”

莫文鸢摆手:“别提了,我哥最近不对劲儿得很,见到我就问这问那,我要躲着些。”

莫文鸢也不傻,她估计自己的身份在哥哥面前只怕要揭穿,说白了她只是异世之魂,占据了莫文渊妹妹的肉(身)而已。

可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只好一躲了之。

身后传来辘辘声响,一辆两层楼高的巨型马车出现在视野中,楼上窗口打开,探出张俊秀的脸。

“还不走吗?再拖就赶不上看夕阳了。”

是陈州的富商公子、如今的贞顺伯世子,兰无忌。

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响起“嘭”的一声炸响,一阵黑烟过后,转瞬窗口又探出第二张脸。

“将军,不小心炸了个锅,我饿了。”

这是白羽。

朱暄揶揄地看着莫文鸢,“两个一起带着走?不吵架吗?”

“两个怎么啦?不才两个嘛?!你七个八个,我说什么啦?”

朱暄笑得打跌,她也没说什么啊!

是莫文鸢自己心虚!当初说好的只喜欢白羽一个,结果碰到兰无忌这个嘴甜会撒娇的,三五次就哄上了手。

“我走了!陛下别送,天快黑了,快回去吃饭吧!”

莫文鸢气急败坏地窜上马车,余音远远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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