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年生怕人不信似的,紧随其后地道:“堂叔名唤景风,今年二十有四,我们家庙里还供奉了堂叔的名字和画像。”
他说完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个细长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幅画来,众人定睛一看,上面的人虽年纪不大,但相貌风采确实是薛元无疑。他叩头道:“这就是三堂叔留在家里的画像,分明就是厂公啊!”
重雅用绢子揩着眼角,鬓边的珠钗晃动,语气哀愁又带了惊喜:“家父和三堂叔手足情深,听闻三房遭难,担忧的夜不成寐,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抱着祖宗牌位哭个不住,如今听说堂叔还在人世,自然又惊又喜,连忙催了我们兄妹二人前来相认,今日一见厂公的风采相貌,果真和堂叔一模一样。”
她说完又重重地叩了个头:“我们也不求什么,只求堂叔瞧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回家见见家父。”
若薛元真是重家人,这么一去就等于坐实了身份。重家大房的人只想着攀高枝看不明白,重岚却看得分明,薛元不管是不是真的重家人,都绝不能被人揪住错处儿。她连忙呵斥道:“堂姐休要胡言,厂公是厂公,重家是重家,凭什么跑到重家来认亲,你赶紧清醒些吧!”
重雅反驳人倒是伶牙俐齿,冷笑着道:“如今三堂叔就在这里,你却执意阻拦我们相认,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难道当年你们二房做过什么对不起三堂叔的事儿?!”
重岚见他们还要执意作死,气得胸膛起伏几下,左右劝不听,她干脆对着薛元拱手道:“如今大房二房早已分家,大房做什么事儿早就跟二房没了关系,还请厂公明鉴。”大房自己作死也就罢了,二房可不能被他们拖下水。
薛元微眯了眯眼,本来当初看在香火情分上,他也没打算把重家人怎么着,反正他们远在西北,这辈子可能都见不着,没想到他们这般不知好歹,竟直接把这事儿抖搂了出来。
他拧着的眉头微微一松,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就见一直没开口的姜佑侧眼瞧了过来,面沉如水:“厂公有什么说法吗?”
薛元瞧见她冷冰冰的神情,心头一堵,少有的难受了起来,面上还是和煦对她笑道:“监军方才也都听见了,这两人有疯病在身,说的话岂能当真?”
他仍是从容优雅的模样,面上丝毫不见慌乱:“这些年想跟咱家攀亲的人不少,若是个个咱家都认下,亲戚都能从皇城一路派到金陵,就算这两人没有疯病,应当也是妄图攀附之流,说的话不足为信。”
姜佑垂下眼不想看他,想到和他容貌肖似的匪首,韩昼瑾说的话,还有重岚初见薛元时错愕的眼神,心里渐渐串成一条线来。她抬眼问道:“厂公打算怎么办?”
薛元并不直接回答,淡然道:“这起子人胆大包天,今儿个敢伪造证物说自己是咱家的亲戚,明日说不准就敢到皇城外面喊自己是皇亲国戚,咱家不会轻易姑息了的。”
姜佑目光掠过面皮一紧的重岚,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就依厂公说的办吧。”她说完之后,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神情恹恹的,似乎不想多言,直接就往何府备好的马车上走了过去。
何长明犹豫了一下,对着薛元拱了拱手,留他在原地处理那两人,自己快步追了上去,见她步伐有些踉跄,探手想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何长明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想到京里的传闻,心头一动,小心探问道:“监军好似和厂公关系颇好?”
姜佑并不言语,顿了半晌才道:“原来是如此,现在...”她似乎是叹了声:“未必了。”
何长明见她神情疲倦,似乎不想说话,便也识趣地住了嘴,目送她上了马车,他在马车边犹豫一时,顿了顿才开口道:“等会儿只怕有些麻烦等着监军...”里面并没有声音传出来,何长明叹口气,摇了摇头,也不再作声。
一行人去了往城里走,刚到了何府,就见府门外浩浩荡荡站着一群人,她掀开车帘仔细瞧了瞧,发现金陵城大半的官员竟然都整齐地站在何府外面,何老立在人堆儿里对着她无奈苦笑。
姜佑心头有些不妙的预感,马车一停她便下了马车,那些官员见她下车,竟然神色肃然地齐齐跪下,伏在地上叩首高声道:“臣见过圣上,恭迎圣上亲临!”
姜佑一下子沉了脸:“诸位大人这是何意?还不快快起来,冒充圣上的罪名卑职可担待不起。”
底下跪的人一片肃然,竟然没有一人答话,过了半晌,还是金陵吏部的吏部尚书缓缓起身:“回皇上的话,臣等往京中去信问了详情,已经知道皇上‘抱恙’的缘由,太傅李向忠欺瞒我等,明知皇上做了错事儿还不规劝,实乃佞臣,请皇上及时返京,以免天下动荡,继而废除太傅李向忠,肃清朝纲,以儆效尤!”
姜佑听他说李向忠,心知这事儿已经瞒不住了,便沉声道:“朕这么做,自有朕的道理,你领着人快快退下吧。”
吏部尚书像是没听见一般,仍旧跪在地上,叩首高声道:“臣请皇上返京!”
众臣跟着高声应和:“臣请皇上返京!‘
☆、第112章
纵然姜佑早就见识过这帮文官牛皮糖似的德行,此时也被气得青筋直跳,但这事儿她越发火只怕越要被这起子人抓住把柄,便松了面皮,缓了神色道:“诸位一片忠心朕都知道了,但做事儿须有始有终,朕在江南道上的事儿还处理完,已经决意在金陵多逗留几日,诸位不必再劝了。”
没想到这群人却软硬不吃,仍旧跪在地上,直梗着脖子道:“皇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如今江南正逢多事之秋,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臣等就是赔上性命也担待不起啊!”他顿了声,继续道:“南边的事儿有臣等负责,皇上只需坐拥皇城,掌管天下便可!”
姜佑冷笑道:“看来尚书是认定朕是无能之辈,凡事儿只有你们能处理好,朕要处理便处理不好了!”
吏部尚书面色一慌:“皇上言重了,我等只是担忧皇上安慰,并无自夸之意。”他说着就一咬牙,以头触地:“既然皇上不信微臣,那臣就只能以死劝谏了!”
姜佑最怕文官的两大杀手锏,一是当庭痛哭,能从三皇五帝哭到她父皇,二就是动辄死谏,真是劝谏起来不要命的主儿。她慌忙一抬手:“快!快把他扶起来,别让他死了!”
吏部尚书身边还跪着好多人,当然不可能眼看着他生生撞死,手忙脚乱地把他拉起啦。她气得拍了拍轿子,叱骂道:“混账东西,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动辄寻死觅活的与那市井泼妇何异?!”
她说完,底下的文官刚想反驳,就看见长街尽头又有一众锦衣番子簇拥着一辆马车远远走了过来。
薛元料理完码头的事儿便往何府赶,白洁有力的手掀开车帘,目光在众人之间流转了一圈,漫声道:“这是怎么了?”
跪在地上的一众文官对视几眼,还是吏部尚书先发了话:“薛厂公,臣等才知道皇上竟然私下了江南,如今江南正值多事之秋,圣驾实在不宜久留,还是请皇上回京吧。”虽然是同样一番意思,但跟薛元说话总归要软和多了。
薛元微闭了闭眼:“皇上出来几个月,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姜佑听的心直往下沉,底下跪的几位文官却面色一喜,他们本还担心薛厂公帮着皇上,如今看来,他倒不像是要让皇上留下的样子。
他抬眼瞧见她脸色难看,神色缓了缓:“不过圣驾返程,要准备的事儿也不少,皇上不如多逗留几日,等事事准备妥当了再回去。”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何府只怕是容不下了,皇上不如搬到金陵行宫住下,臣等也能放心。”
“不用!”姜佑满面恚怒:“朕是去是留,还要你薛掌印同意不成?!”
薛元挺拔的眉峰慢慢拧了起来,忽然转头问跪在地上的众臣:“诸位大人以为呢?”
底下人静默了一瞬,随即齐齐俯在地上,叩首道:“臣等同意厂公所言,请皇上先住进金陵行宫,再择日启程。”
薛元看见她脸色忽青忽白,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她,她像是猛然回过神一般,抬眼直直地瞧着他,愤怒之中竟还带了些惊惧,她推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金陵的行宫是当年金陵旧皇宫改建而成的,里面的宫殿陈设一应俱全,不比京中的皇宫差什么。她进去之后瞧见那与皇宫酷似的陈设摆件,心头更添烦闷,只觉得自己又被困在皇城里,一怒之下用力挥了个缠枝莲花瓷罐下去,碎瓷溅了一地。
刚进屋的香印差点被碎瓷扎了脚,慌忙退后几步,诧异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姜佑虽有些小孩脾气,但却不是爱拿东西出气的人啊。
姜佑也瞪大了眼:“香印,你怎么来了?”
香印怕碎瓷扎伤了她,忙唤人过来打扫,一边苦笑道:“本来奴婢不想跟来的,怕被旁的人瞧出端倪,但后来南边给京中来信,说是已经知道皇上到了南边,又催促京里劝您赶紧回去,奴婢担心得紧,便跟着来送信的船只一道过来了。”
姜佑瞧见她来,本来十分欢喜,但嘴角像是挂了千斤坠,怎么也扬不起来,反而红了眼眶,委屈道:“香印...”
香印打从她五六岁就开始跟着她,见她这幅委屈模样,心疼地上前几步:“皇上这是怎么了?”她看姜佑抿唇不言语,小心猜测道:“皇上是在南边办事儿不顺?还是跟厂公闹别扭了?”
姜佑听到最后一句,嘴唇颤了颤,抬手捂着眼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香印立刻知道这事儿跟薛元脱不了干系,忙劝慰道:“您是皇上,九五之尊,天下哪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可千万别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