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复道,“殿下帮你,你尽自己所能去回馈,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等到你的国家海晏河清,那时你还可以带着母亲重归故里。”
这得算兵不厌诈了吧,仝则边说边想,原谅我的舌莲花半真半假。要说这点子手段,还不都是跟主帅在有样学样,这么想想,大燕军中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大冢的眼神恍恍惚惚,看上去已接近崩溃边缘,仝则再接再厉道,“幕府乃不义之师,篡权之国贼,你果然要为他牺牲?如果你宁愿愚忠到底那也无妨,就当我今天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和你说过这番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大冢不是没想过这人或许旨在骗他,可眼神转了几转,还是嚅嗫道,“我要知道,宇田殿下一定能得到我提供的信息。”
“这个自然,”仝则嘴角弯了弯,“放心,你写好信亲自封存,我不会看,而且还会请宇田亲笔回信给你,以兹证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说话一向是算话的。”
他说得既笃定又诚恳,当然,关于这中间可操作的手法,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那么,我同意。”沉默良久,大冢咬了咬牙说道。
“好!”仝则一挥手召来了亲兵,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从今以后单独看管,另外再提供给他纸笔。”
事情办妥,大约耗费了一个小时的唇舌。深夜的小海风吹在脸上,仝则蓦地里觉得一阵抖擞。估摸裴谨那头也该完事了,趁自己心情颇好,便预备去和他好好聊聊这事。
谁知还没进门,先听见一位吴姓将军气壮如牛的吼道,“格老子在这拼命,那群酒囊饭袋却在搞和谈,什么和谈,明明就是战败。还要主帅亲自去谈,狗日的,他们凭什么!”
“大帅不能去,对方是天皇委派,压根不是幕府诚意求和,说不准就是缓兵之计。”
“缓什么兵,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服!娘希匹的,干脆现在就出发,一路打到江户去,彻底端了那老贼窝。”
“我说诸位都少安毋躁些,说请大帅去,那可是咱们朝廷连发的两道敕命,软硬兼施啊,什么为顾全东海局势稳定,什么以和为贵,务必请大帅亲至,鬼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能他妈什么意思,吃里扒外算计咱们!不去,此行恐怕有诈,小鬼子的话万不能信。”
仝则听到有诈二字,原本轻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正忖度间,忽听裴谨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各位收收气性,后日在辽东舰上和谈,本帅决定亲自出席。”
第84章
裴谨话音方落,房内立刻接二连三的爆发出反对的声浪。
这帮兵痞个个气冲牛斗、声如洪钟,吵嚷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纷乱中,仝则听到了诸如:
“大帅不必理会朝廷的什么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让皇帝自己来和谈。”
“东瀛人一向奸狡,忍者无所不用其极,惯会使阴损手段害人,大帅千万不能只身犯险。”
“请大帅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舰,奇袭日本三岛,从大阪登陆,占了他江户老巢。”
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语。
至于裴谨说了什么,反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仝则只晓得他声音沉稳如常,并没有对众将所言做任何反驳,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态度坚持着之前的决定。
心口当即一沉,方才误打误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点子好心情,顷刻间已荡然无存。
仝则是被现代政治和近代战争故事洗过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阴谋论的拥趸。
当年小日本如何负隅顽抗,他大抵还没忘光。太平洋战争被美国人打得丢盔弃甲,东亚局势到后期更是倾颓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着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势,裴谨不会看不清楚。他要的也从来不只援朝,不止一战扬名之后,坐享军工带来的收益财富,更是要彻底终结幕府时代,扶植没有兵权的天皇,让犬牙未成的野狼变身成为被驯服的家犬。
只是这个道理,他仝则明白,敌人当然也明白。他们此刻最担心的,恐怕是裴谨乘胜挥师,直捣黄龙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这个时候连发两道敕命,说明有人已被幕府收买,若能趁此机会除掉裴谨,不仅对外人有利,对畏惧改革的国内保守势力也同样有利。
海风漫卷呼啸,吹得营帐发出猎猎声响,吹在营房屋檐的瓦片上,发出阵阵呜咽之音,听上去如同一曲苍凉的悲歌。
裴谨当日的“预感”还萦绕在耳畔,仝则下意识向后退去,脚步悄然无声,直到退至无人能看见他的地方。
不多时,房内议事的诸将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气都颇为郁闷,只可惜无人能说服得了大帅,也就只好垂头丧气地愤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后一个出来,在门口站了良久,回头看一眼房内尚未熄灭的灯火,不由得轻叹一声。
走回副帅营房,意外发现门前树下站了一个人,他定睛辨认,倒有几分脸熟,好像是这些日子跟随在裴谨身边,号称“亲卫”的那个年轻人。
此人叫什么来着,似乎那姓还挺少见,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叫仝则。
“仝侍卫?”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对于仝则,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这人像平空冒出来一般,让人摸不着一点头绪。
要说靳晟本人,的确不大了解裴谨的亲卫编制,但仝则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裴谨身边,由此不得不让他联想起“过从甚密”这四个字。
念头闪过,却架不住积习难改,对裴谨的敬和重最终压倒了一切。主帅的私生活他不该过问,想明白这点,再接受面前这个挺拔俊朗的侍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进去说吧。”靳晟比手,率先入内。
正要沏点茶来招待,耳听仝则说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来访已是冒昧,不便打扰大人休息,我长话短说就是。”
接下来,他果然连弯子都不绕,直截了当的问,“方才诸将在大帅房中,在下则在大帅房门外,一五一十全都听到了。我只想问,后日和谈,果真危机重重?大帅心知肚明,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说他二人的级别差着十万八千里,此等机务根本没必要和对方交代,而仝则又是裴谨的人,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向裴谨询问?
转念再想,靳晟明白过来。
和裴谨共事多年,那人什么风格他心中有数。有时候想起来,他也禁不住特别恨,恨裴谨那种铁桶似的滴水不漏,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并非信不过,而是为了周全和保护。
看来这仝侍卫也深谙裴谨为人,靳晟心头涌上一点既欣慰又苦涩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危险当然存在,现今是内忧胜过于外患,至于行瞻有何应对之法,我不清楚,他并没有和我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