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您如今是昭仪,等将来有机会,永宁宫里也设个小厨房,点什么让他们做什么就是了。”
孟昭仪失笑:“那若是我点了冰糖葫芦,他们偏送些山楂糕来搪塞呢?”
绿绦的神色僵住了,她总算听明白了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孟昭仪道:“倘或有一星半点的气性,都要把这碟子以次充好的东西砸了吧?别说有四五分像,哪怕像了十成十,不是,终归不是。”
太后胸有丘壑,皇后不落忍,都不曾在她面前透露半句实情,倒是恪妃,无风还要搅起三层浪,言语间遮遮掩掩,存心要引她生疑影儿。
她究竟像谁?孟昭仪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得不到的,不好也是好,她永远争不过。
她宁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嫔御,以自己真正的面目对着他,不知能不能博取他偶然间的怜惜。
她挑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藕色的裙,妆扮得体,盈盈地坐在玉堂富贵镜前,宛如一枝娇怯粉润的芙蓉。
暮色四合,永宁宫的灯火次第亮起,琉璃罩中的红烛微颤,似有人来。
但孟昭仪不再侧首去看,她已然知道,不会有人来。
灯花爆了又爆,自顾自地欢欣着。
齐姑姑取了柄小金剪子来,将烛芯修了修,重罩上灯罩。
回身见宝珠犹捧着卷书在看,齐姑姑笑劝道:“夫人明儿再看吧,夜深了,仔细伤眼睛。”
宝珠恍然抬起头,道:“看入神了,竟没留意到。”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慢往床边走。
又想起什么,问:“给玉珠送粥米的人安排好了吗?”玉珠前几日生了个女孩儿,正在家里坐月子。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齐姑姑替她放下床帐,又将屋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下屏风外小小一盏,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齐姑姑自个儿对玉珠的抵触其实是很深的。宝珠私藏的避子药被皇帝发现了,这桩官司暂且没往深里查,可她心里不能不琢磨。
杏儿秋月是姑娘家,又都没怎么出过门,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贺梵烟最知情识势,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肯做这杀千刀的事儿,傅家更不消说…算来算去,就只有玉珠有这般贼心贼胆,或许还连带上她家那个九州贩骆驼的男人。
如今皇爷回宫已有小半月了。齐姑姑暗里发急:怎么还不见动静呢?是软着来还是硬着来,总不能压根不理会吧!
宫里头没有传召,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往宣政殿去求见。但里头的消息,齐姑姑却是听说了的,皇爷才封了位昭仪没多久呢。
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齐姑姑看得出来,宝珠心里面,也煎熬着呢。
兼之近些天傅横舟不知又起什么歪念,常寻些由头往东跨院来,宝珠虽厌其烦扰,到底人家是好声好气来问安的,四五回里总要令齐姑姑周旋个一两回,不至于撕破脸面。
及至云栀,又多疑得紧,生怕谁抢了她的活宝贝一般,把正儿八经侍奉主母那套规矩重新拾起来了,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下。
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岂容这些乱糟糟的人说见就见?齐姑姑暗忖,须得趁早想个法子,让皇爷和夫人见上面儿才是。
横竖这一回是宝珠的错,该她先服了软儿。
齐姑姑心里有了计较,次日宝珠起来梳妆时,她便将一只匣子打开给宝珠过目:“这榴花对簪上的红宝掉了一颗,奴婢今儿把它送出去,让人把金丝再拧一拧。”
送哪里去?答案不言而明。不过借个由头到宫里走一圈儿,期望皇爷能够睹物思人罢了。
宝珠只是对着镜子愣神,齐姑姑唯恐她左性儿又犯了,踟蹰着要不要再敲敲边鼓,终于听见她松了口:“那就有劳姑姑了。正巧日头不毒,这时令闲逛逛也很好。”
齐姑姑不由抿嘴一笑:但凡这位的心思肯转圜过来,那便容易了。
于是理好发髻换好衣裳,让宫人套了马车,齐姑姑捧着簪儿匣子,坐车往宫里去了。
把牙牌朝守门的侍卫眼前一亮,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两仪殿。
恰巧小篆正招呼着一班内侍举着个杆儿四处粘知了,一见着她,忙不迭地上来唱喏,挤眉弄眼道:“姑姑来得正是时候,等这些个知了炸出来,头一盘孝敬您老人家下酒。”
齐姑姑作势要打,却也不认真计较——他俩从某种层面上论是平级,自己不过占个资历老罢了。
因问:“皇爷呢?”
小篆道:“今日召对散得早,皇爷跟几个近臣往放鹰台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齐姑姑拈掇着,把簪儿交给小篆转呈倒不是不成,可单是东西到了,情真意切的话没到,仍旧差些火候,究竟少不得自己描补描补。
小篆何等有眼力见儿?主动说:“这儿粘鸣虫闹纷纷的,姑姑不如到那边梢间里坐一会儿?难得进宫一趟,该给皇爷他老人家见个礼儿才对。”
齐姑姑从善如流,走到屋中坐了。伺候的宫女儿们哪有不认得她的?殷勤地煮茶端点心,又寒暄了好一阵。
齐姑姑原也有心打听打听新晋的那位孟昭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两仪殿的宫人们本就是当初分给宝珠的,是她名下的人,怎好到外头去东听西探?
不如等见过了皇爷,自己再去尚仪局走走。
没坐多久,隐约听见前头宣政殿传来有节律的击掌声——皇帝回来了。
齐姑姑赶紧再度整衣理容,预备着觐见。
皇帝进屋换衣擦洗过,听小篆说起,目光先是明亮了一瞬,顷刻又整张脸都沉下来,待齐姑姑在他跟前磕过头,半晌不作声让起来,负手极不耐烦地扫了那首饰匣一眼,方冷笑着道:“修簪子…这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第90章.九十雪青衬褶袍
齐姑姑早知道他必有这么一问,并不打算撒谎:“回皇爷,这是宫里的式样,拿到外面去,谁又敢揽呢?便是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不是明珠暗投了吗?奴婢自作主张了,请皇爷降罪。”
那倒也不至于。皇帝嘴唇微动了动,片刻还是妥协了:“那你去吧。让尚工局即刻便修,不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齐姑姑是懂得的,闻言恭恭敬敬地又是一礼,便要告退出去。
“等等。”皇帝忽又叫住她,沉吟了一时,转首对小篆道:“你把东西送过去。”
小篆忙应了个“是”,哈腰从齐姑姑手里接过匣子,三两步退了出去。
齐姑姑便垂手侍立着,静候皇帝开口。
皇帝只是坐在御案后头,随手取了卷奏疏翻看着。金狻猊里的烟浓了又淡,半晌才有一句:“她,近来如何?”
齐姑姑忙道:“夫人那性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刀子扎在心窝上,也不愿叫一声疼,犟么。在奴婢们面前,也没见她怎么,只是越发好静了,每日膳食进得更少,觉又短…”
“是朕害她这模样的吗?”皇帝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闹成这般给谁看?”
齐姑姑不敢再吭声儿了:皇爷这么大反应,分明就是心疼了,又恨自己不该心疼。
皇帝撒了一通火,旋即又觉无益得很,将手里的奏疏掷了出去,淡然道:“你退下吧。簪子修好了,有人送过去。”
别想借着取簪子再做文章!
多可恨的人呐,简直罪大恶极。如今又轻描淡写起来,妄图凭个小物件儿便能哄得他团团转吗?
她把他当什么人?
过了一阵,小篆回来复命,说:“尚工局的瞧了,那簪子修倒不难修,只是上头的红宝掉了一颗,如今一时没有这么好颜色的,得等上些日子…”
皇帝顿时皱眉:“一支簪子,究竟有什么可啰唣的?去内帑找一找,有相配的就拿去,没有就另选样首饰给她便是,别在朕跟前现眼!”
小篆唬得忙把脖子一缩,一迭声地答应着告了退。
出了门却捂嘴偷乐起来:内帑乃是皇帝私库,从这里头拿东西贴补,可不比按着规矩来的份例亲厚得多?
皇帝自己当然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对宝珠,依旧是狠不下心。
但那又如何?
这一次的分歧,不能糊里糊涂就过去。
她不愿做宫眷,不愿有孩子,深究起来,是不想和他有牵扯吧。
连送簪子到他面前来,都未必是宝珠的主意,说不定是齐氏自作主张——可是东跨院里的奴才拜高踩低、给她委屈受了?
其实他原不想过问的,但奴大欺主这种事实在纵容不得,等小篆把簪子拿回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便是了。
用不着他亲自露面。
皇帝慢慢仰靠在髹金雕龙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
鸣蝉都被尽数粘走了,午后的宣政殿一片静寂,一丝风儿也无,红木鉴缶里堆积成小山的冰块偶或沁下一滴水珠,声响在殿中似有回音,萦绕许久不绝。
恍惚是宝珠初进东宫的光景。彼时贤妃白氏作威作福,要小辈儿们日日去往长禧宫向她问安。太子不愿让宝珠去受那闲气,只给了她昭训位份,不入玉牒,自然不够格拜见庶母。
然而位份太低,用度亦少。太子又每每召宝珠到自己宫中来,让她随意享用自己的份例。
时年宝珠不过十五,太子怜惜她,所谓“侍寝”也无非是留许多新鲜吃食及衣料首饰给她,二人躺在床上挨着头说一阵话,随后并肩而眠。
及至太子登基,因先帝丧仪中宝珠小产,特与她贵妃之位,聊作慰籍,皇太后虽有微词,终究按捺不提。
宝珠身居高位,却也不爱奢华,不过逢着皇帝额外有所赠时,方才穿戴了来给他看。
这日亦是天热,皇帝歇中觉醒来,见宝珠正坐在榻前替他摇扇送凉,嘴角虽噙着笑,眉目间却有股不自知的哀愁。
他欠起身来,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宝珠一愣,很快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张了张口,有一个名字仿佛就在他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竟像被魇住了,依稀听见谁结结巴巴地唤他:“皇爷,皇爷…”
皇帝只觉身子挣了一下,猛然苏醒过来,入目便是小篆那张天塌了的脸:“皇爷,夫人她、齐姑姑说…夫人不见了!”
皇帝一时没领会过来,斥道:“你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
小篆抖抖嗖嗖的,又欲伸手搀他坐起身,又觉得站起来没有跪着踏实,摊着两手左右为难了片刻,总算把舌头捋直了:“才刚齐姑姑回去,不曾见着夫人的身影,派人把两个院儿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门上的也都挨个叫去审了,一问三不知,只好先报给宫里一声。”
皇帝坐在床沿儿上,一时竟有一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怔了怔才问:“那两个宫女儿呢?”
“秋月许了人家,前几日就被老子娘接回去了;杏儿早先被夫人派去主院,给傅家小姐送什么东西…”
“她谋划得好!”皇帝抬脚便踢在地心的宝鼎上,炉灰洒了一地,“暗卫呢?那么些人都死了不成?”
小篆没敢吭声儿:暗卫的职责是确保东跨院里头的安全——毕竟是女主子,不能不分昼夜地盯着;至于出门时,自有齐姑姑知会他们随行。
皇帝连说了五六个“好”。他以为齐氏进宫,不见得是她的授意,原来真是得了她的首肯,图的正是个调虎离山!
他喘着粗气,踩着双靸鞋立在砖地上,因为适才那一脚,半边儿鞋面上都是香灰,困兽一般,何等狼狈!
因在夏季里,他嫌热,下令将寝殿的地毯都撤去了。这时穿着薄底的鞋,站得稍久,便觉得凉意从足底蔓上来,冻得他心里发寒。
这靸鞋是她做的。
皇帝重坐下来,自己把两只鞋脱下来丢了,小篆正没头苍蝇似的,慌慌忙忙地又让人取新的鞋袜来,自己膝行几步,捧着皇帝的脚替他换上。
“她要跑,总不能走着出门。”头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除了微哑些,居然和平日吩咐臣工时没什么两样:“今日进出过傅家的车,都仔细给朕查。”
小篆应喏个不住。皇帝穿好了鞋,又示意更衣,雪青衬褶袍上,那坐龙模样威严而狰狞,叫人不敢直视——历代皇帝的夏服里,按老例儿是月白的多,看着更清爽些,不过从白氏作乱那回后,当今这位再不穿月白了,故而择了雪青的来。
好好的一对儿佳偶,怎么就闹成这田地的?小篆一面料理衣裳,一面替皇爷不值起来。
却听皇帝又道:“她把人都支使开,是打谅着朕不会迁怒无辜?那她便错了主意!朕也不知道同她里应外合的是谁,把那院子里的宫女、婢女、连着其余伺候的一道,还有薛誓之家里的那一个、蕃市里的什么珠两口子,都看起来,给朕仔细着实地审!”
一事不烦二主,想必当初的避子药,也是此人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