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最近写给她的信里,炫耀的一场近乎完美的战役,这场战役里,他一举拿下突厥三王子的人头,也为老靖国公,为林尚复仇。
她甚至能从他简短的用词里,看出他的眉飞色舞。
信的最后,男子遒劲的笔触中,多了些许温柔缱绻:
「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他思她念她,她怎么忍心叫他归来后,发现她在百欢楼,低贱如蝼蚁,任人玩弄。
林昭昭下决心,她一定要让堂叔难逃王法,既然交易失败,她从来不屑寄希望于外人身上。
见林昭昭双手结痂,妈妈“啧啧”两声:“这双手生得这般好看,毁了多可惜,贵客们可不喜欢——小桃,拿凝肤膏来。”
林昭昭装作听话,乖乖配合治疗手上伤口。
终于煎熬地过第四日,看管她的龟公小婢见她像是吓破胆,两人松懈下来,叫林昭昭找到个机会。
她逃出百欢楼。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她的行踪很快被发现,刚一步跨进光亮里,又一次被抓进百欢楼。
而那个后巷,因为刚进百欢楼的姑娘时常逃走被抓回去,几个过路人,都见怪不怪。
这一回,妈妈扇她一巴掌,林昭昭耳朵阵阵鸣叫,妈妈踢她,气笑了:“就知道你会跑,小蹄子真会忍。”
“把她关着,三天不给饭。”
三日过后,林昭昭才得一碗粗糙的粳米。
见她形容憔悴,狼吞虎咽,那看管她的小婢,许是生出些许同情,劝说:“进百欢楼的姑娘都会遭这么一回,你又何必做那贞洁烈女,谁会给你立牌坊不成。”
许久,林昭昭按了按胃,才小声说:“我自不是贞洁烈女。”
她只是不甘心。
如果是黔驴穷尽,走到这一步,倒无可厚非,可一切明明都在变好,为什么偏生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恨,她不会妥协。
林昭昭一犟起来,没人能拿她有办法。
过去的事,缓缓说到这里,兽耳铜炉里冒出的烟气,打了个旋。
林昭昭停下,喝了口茶。
而裴劭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青筋也逐渐攀爬,如果不是他克制着力气,那青花瓷茶杯,几乎快被他捏碎。
林昭昭手指摩挲茶杯边缘,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所以,妈妈气急败坏之下,强喂我吃下软玉散。”
“啪”的一声,裴劭瞳孔一缩,手中杯子骤地碎裂成几片,瓷片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手掌手指。
那是春情药。
这件极度不堪的事,便是归雁,也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的人,也已在地下长眠。
那时候的林昭昭,被关在房中,听说服下软玉散的女子,都会爬到门口,求妈妈救救她们。
妈妈大发慈悲的话,会赏个男人,否则,那女子就干熬至死。
让林昭昭求那女人,是不可能的。
林昭昭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前几日,她吃饭时偷藏起一截铁勺,在前一个晚上,趁着夜色把它掰断,当时,便用铁勺锋利的那一面,狠狠戳向自己手腕。
从左到右,用力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很有用。
一旦剧烈的疼痛袭向身体,那多余的感觉,就慢慢被压下。
她知道,裴劭一定会给她报仇。
她恨自己无力,只能用最窝囊的办法,所以,一遍遍地,在手腕上扎着,刺着。
等小婢发现时,那鲜血已经洇湿林昭昭的袖子。
小婢尖叫。
妈妈也被她这种决绝吓到了,过去那些个姑娘,个个看着贞洁,可多打几顿,也不叫她们接触刀或者瓷这些利器,慢慢的,她们也就认了,可林昭昭与她见过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太狠了。
妈妈慌了神,忙将她送往药堂,这才给了林昭昭机会,彻底逃离百欢楼。
真要论起来,这段回忆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细说,可林昭昭已经很累了,讲出这些,好像把当日的苦痛,再次经历一遍。
多说一个字,她就觉得胃又绞痛。
这就是她手腕的伤口,所来之处。
当时情况紧急,没有处理好,疤痕就留下来,到底不雅观,后来,她让归雁打了对金腕钏,便一直贴合手腕戴着。
林昭昭微叹息。
雪净堂里,还有没用完的伤药,她给裴劭缠好绷带,刚弄完,鲜红色又一次慢慢晕染开,他半点不觉得疼般,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
粗糙的指腹,贴在她手腕上。
他呼吸沉重,极力压抑着什么,低声问:“所以,那个药堂叫善信堂。”
“你和杨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林昭昭一愣:“你知道?我以为……”
她本想,说到这里就算了,没想到,裴劭居然知道之后的事。
她确实是在善信堂和杨寒认识的,杨寒自幼体弱多病,常要吃药,久病成医,他便常去善信堂,那次,她从百欢楼的马车上跌下,便拽住一个人的裤管。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于是,便这样与那孱弱的少年相识。
只是,林昭昭以为,三年前,裴劭单骑回京,风尘仆仆来找她,她撂下那些狠话后,裴劭不可能再低下头,去查那些事。
“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查么,”裴劭深吸一口气,道,“林昭昭,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前因后果,我没查到,”他目中闪过一簇精光,“我只知道,你是偶感风寒,去了善信堂,和杨寒认识。”
林昭昭垂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许是我堂叔弄的鬼。”
裴劭说:“你的族叔,本事可真大。”
她勉力笑了笑:“是啊,是老天垂怜……”
裴劭咽了咽喉头,收敛周身戾气,也不再追问,两手紧紧环抱住林昭昭,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错了,不是老天垂怜。”
“老天待你不公。”
林昭昭躲在他怀里,突的眼眶发烫。
他一字一顿,“阿暮,你的命,是你自己挣来的。”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这么冒险,”他气息短促地顿一下,“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就把那些个人,一个个做成人彘,然后再去陪你。”
裴劭低声说,“他们都该死。”
越平静的语气,说明裴劭越压抑着狂躁,甚至于,他已经在计划着,怎么把五年前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折磨得他们生死不能。
但这不是林昭昭的目的。
她摇摇头,蹭着他胸膛,说:“别犯傻,都过去了。”
“忘了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这些事,她可以说给他听,但不是为了让他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他的同情、可怜,她只是,解决他的困惑。
那些事都过去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裴劭顿了顿。
须臾,他轻轻地“嗯”了声,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又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吗?”
林昭昭眨了眨眼,回:“我从没主动和你吵。”
裴劭:“你这话,说得我多不讲理。”
林昭昭:“还挺有自知之明……”
裴劭眉头一挑,他要是真不讲理,前几天就不是和君子似的克己复礼,而是不管不顾,也要进雪净堂来。
他蓦地扛起她,往屏风后走,林昭昭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丢到床上,裴劭轻轻嗅着桂花香,认真地说:“我们做真夫妻吧。”
林昭昭惊讶:“还有事情没处理呢。”
裴劭:“谁管它,谁想处理就去处理。”
突的,门外传来闻梅的隐隐说话声:“国公爷,外头武统领来报,说是已经捉到方阳,向公爷请示。”
林昭昭小声笑了下。
裴劭:“……”
林昭昭:“快去吧,别拖了。”
待裴劭一走,她倚在引枕上,圈住自己手腕,缓缓摩挲着。
第二十七章祝福偷鸡摸狗去了。……
黑暗牢房内,锁链摩挲发出铛铛声。
裴劭身形颀长,影子似有巍巍高山之险峻,他双目深暗如潭,眉宇凝着血煞,叫人不敢直视,立在一旁的武平流记得,曾有一队胡虏正面迎上裴劭,被这气势,吓得肝胆欲裂,队伍霎时溃散。
行刑架上的方阳,奄奄一息。
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裴劭丢下刑具,接过一方巾帕,随意擦擦手上血渍,转身走出牢房前,他音色平直,冷如冰霜,撂下两个字:
“再问。”
方阳双手十指的指甲,全部被生生拔下,他面容痛苦扭曲:“公爷,国公爷!小的已经什么都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