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然落下,天色暗得特别快。
天空由橙紫相交互染,带着靛蓝的东方天际也在不知不觉间升起一轮明月。忽地一个黑影晃过月傍眼前,让她微微瞇了下双眼。
「姊姊,你难道都没想过不要去张宏吗?反正这也是千年以前的口头契约,没有实质效力,不遵守也不会怎么样,不是吗?」
身旁的星临望向迎宾广场,看着那些为了交质一事而忙进忙出的宫女宫人们,正在准备远行的行李。离别,彷彿已经不再是听说来的,而是确切存在于眼前的事实,让星临的内心一揪一揪的。
面对星临的质疑,月傍不得不停下脚步,花点时间好好解释一番。
「如果我不去,你觉得张宏会如何?」
星临垂下双肩,回想起课堂上老师的教导,有气无力回答道:「张宏大概就会藉口对青丘出兵吧!然后张宏和青丘正式开战,皆时两国必将民不聊生。」
「就算张宏不出兵好了,犬戎又会怎么样?」
「嗯……」
星临想了想,以犬戎的角度半演半说道:
「我都送质子到你们青丘了,你们青丘却可以不送质子到张宏?不公平!我要把质子招回来──应该会这样想吧?不过,要招回就招回啊!本来这个交质的习俗就是千年以前的事,和我们这一代有什么关係?」
「错了。」
「呃?」
「再想想。」
「唔……」
星临的眼珠子转呀转,在心中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那个来自犬戎的质子的样貌,却始终像一团迷雾般,连那名质子叫什么名字、来青丘多久、又身在何处……都毫无头绪。
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没有尽好身为公主的职责,竟忽视了这么重要的人那么久,彷彿他从来都不存在一样,简直就像是……
「弃子?」
在脑中逐渐成形的答案,化为字句,从星临的口中吐出。
「或许选来的质子早已不是邻国的储君,而是根本不重要的弃子。那么交质不交质,似乎只是形式上的传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嗯,算对一半。」
星临受不了月傍狂钓她胃口,终于举双手投降。「哎唷,我不要再玩猜谜游戏了啦!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好吧。质子在千年以前的确是储君、是人质,后来也的确变成了冒名顶替的弃子,不过现在,却往往是前往邻国盗取机密的──卧底。」
「你是说……内奸?」
「我是说,卧底。所以我到张宏,也不光是为了维持青丘与张宏之间的和平,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像是……了解寧静姑姑的死因,和就近观察张宏的国势。你明白了吗?」
「……」
月傍这么一说,星临就懂了。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捨不得不去。
一般人民是不能轻易到邻国去的,哪怕在四方邻国运送资源的车队,都只停留在国界,而为了狩猎而远征的狩猎队,就算申请了入国令,也必须时时刻刻在邻国的监视下行动。于是,交质便成了能深入敌营的唯一方法。可是,即便知道了交质另一层的意义,星临还是不想和月傍别离。
「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月傍无奈地看着星临满是沮丧的神情,想要安慰,心里却又知道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这个巨大的转变。
柔和的晚风吹拂着,轻轻带动着两人的裙襬与长发,月傍微倾着头,突然望见停在枝椏上的一隻乌鸦,像是想起了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娓娓而道:
「你听说过青鸟吗?」
星临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
「青鸟在千年以前是妖兽,而且是少数为仙人直接差遣的信使,为人类带来仙人的讯息,所以有时候,也被称为『带来幸福的使者』。后来楼兰被灭了,玉石渐渐没了,牠们的数量大幅减少,听说隐居在富春山的树海之中。」
星临仔细聆听月傍述说,不解月傍为何要突然提起青鸟。
「本来在青丘是看不到的,不过这几年来,在每个满月的隔天清晨,青鸟便会出现在东岭上空。关于牠们的传言,也就渐渐多了。有人说,只要见了青鸟一面,就能让人获得迟迟不会退去的幸福感;要是捕获青鸟,为了重获自由的牠,就会实现那人的一个心愿。」
「心愿?」
「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喔!」
星临将眼睛飘向了那轮缓缓爬升的明月,月光在她眼底逐渐化成一丝希望与期待,随即又惊呼道:
「满月隔天的清晨?那我不就……」
月傍用力点点头。「是啊!所以你快回去准备吧!寧可早到,也千万不要迟到啊!」
一句拥有魔力似的怂恿,让星临的双脚不自觉地离开地面、迈开步伐,往寝帐跑去,还不忘对着身后的月傍喊道:
「姊姊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你可别瞒着我偷偷出发啊──」
望着朝寝帐奔去的星临的身影,本是满脸笑意的月傍,渐渐将脸上的面具褪去,换上沉重的心情。手中的铁棒还紧握着,似乎正催促着她往那片清浅夜色下的营帐走去。
※
座落在王居西角的营帐前,驻守着两名护卫兵,见到月傍迎面而来的身影,便一起上前迎接,并恭敬地行礼致意,大喊了声:
「参见公主殿下。」
月傍没有理会他们,直接从半跪在地上的他们中间穿越过去。两名护卫连忙起身,以飞快的速度跟上去,想拦住她。只见月傍突然停下脚步,充满气势地说了一句:
「我可不是临儿,别想拦我。」
下一秒,那两名护卫兵便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月傍闯进了营帐内。
营帐内似乎是为了节省资源,只点了一盏灯,所以显得有些昏暗。营帐的主人就倚在床上,虽然因为受伤而赤裸着上半身,却还是因为护卫的身分,尽责地用黑纱斗笠遮去了全部的脸孔。
她和星临不同,因为几乎都待在王居中,甚至在父王的身边跟前跟后的,所以一直以来,她比星临还要熟悉万里得多。只是,连她也一样,在万里正式进入护卫队后,就不容易见到万里的真面目。
稍稍扶正了起伏的心情,月傍迈开步伐缓缓地走到万里的面前。
途中,她匆匆瞥过这个不熟悉的营帐。帐里的摆设只有桌几、书柜、衣架,和床榻,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让人能轻易一览无遗。而那两把总是随身携带的漆黑唐刀,也静静地摆在床头上。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
这样的念头鑽进了月傍的脑海中时,手指却反射性地将那根铁棒紧紧握住,大剌剌地往床榻边上的矮阶坐下,微仰着头直视着那层黑纱,然后沉默。只是,万里似乎比她还耐得住性子,也陪着她一同噤声,丝毫没有因为面对的人是公主的身分,而显得慌张失措。
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不想浪费时间的月傍还是先开了口。
「我到皎月露台看过了。」
她将紧握的手在万里面前轻轻摊开,在确认对方的视线也落到了她手中的铁棒上后,才继续说道:
「功夫很厉害,能将无垠铁砍成这样,真不简单。听说,无垠铁只能用同样等级以上的兵器砍断,你觉得青丘国境内,这样的兵器有多少呢?」
「敢问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还需要我多说吗?」
「属下实在不明白,还望公主殿下直言。」
面对万里带着应有的礼节,却仍显露毫无畏惧的神情,月傍微微一笑。
「好啊,那我就明说了。临儿说,这是她师父砍断的,能将无垠铁砍成这样,代表她师父的确是高人一等,但你却只被他伤了一条手臂?」
「就不能大方承认我也很强吗?」
「你很强吗?」月傍眨了眨笑弯了的眼,「所以,你也能砍断这无垠铁囉?」
「……」
「不用急着回答。你要知道,如果你没有他那么强,那么他大概是只求全身而退,所以才对你手下留情,毕竟星临总说她的师父要她不能伤人,可以想见他自己也不愿伤人。不过,若你的实际能力能将无垠铁砍下,却刻意装弱好放那人走,就只有两个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