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为了你外公身子骨着想呢。”话虽然不假,但从贺学文的嘴巴里说出来就显得非常欠收拾,“要是嫌老城远,我们院隔两条街就有个新开的分馆,是祁家小少爷前两年坚持自己出来单干的。”
和春堂是这片有名的中医馆,老字号的招牌响亮,行医的人更敞亮,百年来颇以妙手仁心为人们所称道。家家户户老祖辈的小病小痛、陈疾顽症都是和春堂给看的。
“你放心,别看我师弟年纪不大,医术和我一样高超哈。”贺学文三句不离自夸的臭美本性又抖出来了,停了几秒,他又像婚庆中介那样补了一句:“最重要的是小大夫长得漂亮、心肠还好。”
只是托人讨个方子,关小大夫好不好看什么事,难道人家的皮囊还能入药不成。
“你这是收了人家多少广告费。”不明所以的推销手法把钟怀远惹笑了,“行,你这专家号我挂不起,明天去和春堂看看。”
过去钟怀远同和春堂祁家的交集浅到不如雨过天晴后屋檐下的水洼,值得细数的一小圈涟漪不过是许多年前在社交场上的颔首,对贺学文口中的小少爷更是印象模糊。
记忆中小少爷稚嫩未褪的脸早已破碎得如同被打乱的拼图,如果非要说的话,唯独他眼底浅浅熠熠的光像是打不破的镜子——
温柔、简单、无忧无虑。周遭烟熏酒溢,觥筹交错间弥漫着人情交易的恶臭,彼时的钟怀远觉得,那突然看向他的眼睛是世上最干净的一隅。
他从来不记无关紧要的人,只是那点光源似是有温度般,不知何时烙印在了他脑海深处。尤其是站在街边面对着和春堂的铺面时,钟怀远只觉突然又被那霸道的光点晃了眼睛,回过神来发现不过是匾额旁边挂着的玻璃风铃罢了。
和春堂的分馆比起在老城区的旧址要小上许多,但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在现代商业街上显得格外扎眼。外头瞧着倒也还中规中矩,待钟怀远走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充满了别样的精巧设计。
举目是雕廊画柱,脚下有小桥流水,环境雅致到叫人差点忘记这是正儿八经有牌照的中医门诊。新中式的风格削弱了老派板木家具的沉闷刻板,墙上虽是理所当然的笔墨丹青,但细看内容却大多是简单易懂的童趣之作,处处彰显着怪异但奇妙的平衡。
宽敞的前厅设着咨询台,这会儿没人排队,倒是有一个看着像医生的男人,正两脚交叉,半靠在台面和坐在里头的护士唠嗑,不时惹得人家小姑娘咯咯笑。右侧就是完全透明的药房,有三两药师在一排排药柜间穿梭忙碌,或是盯着炉上煨着的汤药。
许是因为刚刚开始下午的坐诊,又正好是工作日,医馆里等待的人并不多,大多是带着孩子的老人,钟怀远意识到这分馆里坐镇的祁家小少爷可能专注于中医儿科学。
贺学文虽然人不着调,但医术这块要挑毛病还是得花点功夫,他愿意低头推荐的人多少有点真本事在身上。钟怀远本着对朋友以及对“和春堂”这个名号的信任,走向了咨询台。
“你好,我想挂祁大夫的号。”钟怀远礼貌地将填好的信息卡递了过去。
还没等护士回答,身侧传来的“卧槽”如一声惊雷炸醒了昏昏欲睡的春日午后,一旁的香炉烟甚至都抖了一下才继续袅袅升腾。
钟怀远皱了下眉头,转脸看了看那个始作俑者,探究的眼神还没到位,又瞬间切换成了疑惑。
那张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太多情绪堆叠在一起,以至于无法看清主人原本的样貌。不仅如此,钟怀远甚至从对方不停翻飞的嘴唇里读出了一连串不重复的消音脏话。
钟怀远习惯了周遭肆意的、探究的眼神,他从不屑更无意去推测他人的意图,这只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纠结与自我怀疑,此刻也是一样。
钟怀远坦荡的眼神穿过额前的碎发,轻飘飘地扫过在那个男人的头顶,对于这份唐突的失礼,他连一句能让人窥探情绪的话都不愿留下。
未知总是能带来出奇的威慑。仿佛一颗从悬崖上掉落的石头,直坠入深潭却没有激荡起任何涟漪,寂静的水面下实则孕育着搅动的漩涡。
咨询台的护士及时打破了这奇怪的沉默:“请问您有预约吗?”
钟怀远将目光重新聚到了资料卡上:“没有。我是第一次来。”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想帮家里老人咨询一下风湿痛。”
护士看了一下预约台账,说:“抱歉,祁主任前面还有两个预约病人,麻烦您先在休息区等待一下,到时候我们会叫您。”
钟怀远点了点头,正要往休息区走,就隐隐听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开始了新一轮的碎碎念:
“好家伙,白日梦做多了特么竟然还能成真。”
“果然傻人有傻福啊,祁……”
颠三倒四又没有营养的话随着两人距离的拉开逐渐被背景音里的高山流水吞没,钟怀远没放在心上。他坐在木质椅上,从旁边的矮几抽了本养生杂志打发时间。他的手指随意摩擦过书页,印刷的油墨味便跟随着翻页的动作和空气里的草药香一同钻入鼻腔。
钟怀远眉眼生得好看,不算太棱角分明,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格外清冷,被一股疏离与边界感包裹着。像一块含着精致果肉的冰,太多人想要采撷里头的多汁甜蜜,却因为坚硬的冰壳陡升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