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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莱曼并不理会眼前吃惊到了极点的王良明,自顾自地继续整理手头的病人档案,脸上依旧写满着那一贯不咸不淡的神彩。
这可让王良明真是有些着急了。他站在德国医生的办公桌前,半天也不敢坐下。
王良明用手指不停地搓揉起自己的背包带,同时在脑海里飞快地回想,可能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从而惹舒莱曼生了气。
过了好一会儿,舒莱曼把手头的文件全部整理完毕。他慢慢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王良明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像是在等候着发落。
“孩子,你可快点坐下啊。”舒莱曼用蛮吃惊的口吻慌忙招呼道:“可别把自个儿累着了,累坏了。”
听着这怪怪的腔调,王良明心里头可更不是滋味了。他当然不会,也不敢这时候去坐下,而是快步走到了舒莱曼身边,焦急但又十分抱歉地询问德国医生:“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说我便是,我以后一定改!”
王良明十分害怕,第一反应,就是舒莱曼是不是要赶走自己,换一个另外的帮手。他知道,若要是这样,自己就没有了可以‘挣钱’的途径,也可能顺带着就要失去继续住在镇长给的房子里面的理由了。
而舒莱曼的脸上仍旧布满了淡漠,让王良明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德国医生此时居然又走到一旁,亲自把椅子拖到了王良明面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瞅着这幅光景,王良明真是急得都要快哭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膝盖不由自主有点发软,让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随之跪倒了下去。
“你…!”
舒莱曼看见王良明又有要向自己‘下跪请求’的架势,赶快一把拽住了他,强行把他按到椅子上去。接着,德国医生还叹了口气,发出一种好似完成某件任务后如释重负般的感慨:“孩子,你可别再给我节外生枝搞出什么事情了啊,别到时候再让……”
说到这里,一向严谨古板的舒莱曼倏然噗嗤笑出了声,让王良明更是觉得情况十分不妙。可很快,他却听见德国医生在一旁有些无奈,又有些玩味地问道:
“你跟那个日本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王良明愣住了,一时间完全没能捯饬清楚其中的种种。他当然知道,舒莱曼在说武藤健二和自己。可是这个,跟自己在这里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说?……
王良明回忆起昨天晚上,武藤当着自己的面,和舒莱曼那一番交谈的场景。飞行员那时的神态显得恭敬而严肃。他不知道,莫非说,就在那个时候,日本人对舒莱曼说了一些…
不是很客气、很得体的话?
“舒莱曼先生,”意识到这一点后,王良明主动先入为主地深深鞠了一躬,焦急地向他致歉:“那个,他说的话,您别当回事,我昨天……”
王良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舒莱曼的两声干咳骤然打断了。德国医生怅然若失般地叹了口气,继而踱步到一排整齐摆放着药品的柜子跟前,仔细地拿起一个个药瓶核查起标签。片刻后,他对王良明讲:“唉,我以前还一直拿你当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可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和日本人穿到一条裤子里去了。”
“我没有啊!”王良明尴尬万分地匆忙回应。舒莱曼却一反常态地大笑起来,又哼了一声,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王良明已经完全被眼前的状况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得尴尬地坐在那儿,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来解释这越讲越混乱的关系。
好在,舒莱曼倒也并不打算再继续跟他不停地兜圈子,毕竟这不是德国人处事的作风。德国医生收敛了笑容,直截了当地告诉王良明:“你前天晚上冲我下跪,日本人看见了。昨天,他就跟我说要我不要虐待你,还得是什么……看在德日是盟国的情份上。”
说罢,他又兀自感叹了起来:“哎,不提了不提了。你可算是找到一个新靠山了。我这个糟老头子,都被你踢到一边儿喽。”
“我……”
王良明一时语塞。本来,他刚刚想好了一通为自己辩解的借口,可这时候全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彻底出不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厉害,心脏亦砰砰直跳。原本在那天晚上,他见那日军飞行员睡得很沉,虚弱得很,以为这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的确不曾想,自己当时超越了理智和自控所做出的、无比疯狂的一举一动,竟然无一遗漏,全都被这人看在眼里!
更不要说,自己昨天在那男人完全清醒着的时候,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儿,抽自己的那个耳光了。
羞愧中,王良明狠狠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接着双手从脑顶顺势滑下来,紧紧捂住了他自觉已见不得人的脸。完了,完了,他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下,所有人一定都会看笑话一样看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了。
“舒莱曼先生,我…我…”
王良明想了好久,结结
', ' ')('巴巴念叨了半天‘我’,也根本道不出个所以然。舒莱曼倒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在王良明看来很异样的目光。
德国医生从药柜里的一角拿出一个小盒子,扔到自己平时办公的那张大桌子上。
“你可能会需要点这个,”舒莱曼指着桌上的小纸盒,淡淡地对王良明讲了句之后,便转身取了一管针剂出去了。
王良明上前拾起那个纸盒一看,‘安睡灵’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这不由让他又是一阵脸红。他觉得,舒莱曼应该是觉得自己太紧张、太焦虑了,才会给自己这样药。
不过,自己好像也的确总是心神不宁,怕这怕那。
王良明思索着,原先自己还小的时候,性格比较内向,总是不爱怎么和外人打交道。后来上学了,他便下定了决心要打开局面。于是,他参加了好几次公开的演讲活动,平时也会主动试着去组织一点同学间的出游散心或议题讨论。通过很多次这样的历练过后,尽管不怎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并不总是那么尽如人意,但倒也还是让他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时候,更自然、坦然了一些。
只是,王良明清楚,无论自己怎样努力,绝大多数时间里,他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甚至心虚,没有底气。
尤其是在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可能是因为局势太过紧张而让自己担忧的缘故,有时,王良明也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和脾气。单就和母亲与妹妹相处的时间里,王良明都不能保证维持住小家里一片和睦,和母亲那儿更是经常性地吵架顶嘴。
而舒莱曼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是,王良明也总觉得他和自己之间,不过就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不论什么事情,大还是小,德国医生说什么,自己立刻就会去办,绝对不会再去考虑做这个事情对不对,亦或者试着去和他商量什么。对他,王良明自然是尊敬为主,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以一种类似敬畏的心态,作为交往的根基。这也使得两人之间在无形中,产生了一条很大的鸿沟。
王良明当然并不想这样。可在德国医生这里工作,不仅是赚钱,还同样关系到糊口,也就是家里能不能吃上饭的问题。他知道,母亲在纺织厂里本身就没有多少钱,因此再三专门叮嘱自己一定要在舒莱曼这里好好做。所以,自己是绝不敢得罪这个人的。舒莱曼也是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一个人。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和镇长相处,他提供给了自己和家人居所。寄人篱下,夹起尾巴做人,那就是天经地义。所以,偶尔去镇公所里,和那些办事员共事时,王良明自然也得事事恭谦恭谦再恭谦。遇到小矛盾,能让则让。
至于说和日本飞行员……那就真的更是呵呵了。
自己连正视他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极不情愿地把那盒安眠药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面后,便赶紧到旁边的诊室去帮舒莱曼招呼其他病人,以防让舒莱曼再以为自己怠慢了。下午的人比较多,等忙完一切事务以后,夕阳已经快要落山。
他不由暗暗叫苦,心想,今天这么晚回去,恐怕马上就又免不了要挨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了。舒莱曼这时已经给最后一个病人开好了药,并一如既往地把那病人和王良明亲自送出了门。
凝望着外面的昏昏暮色,德国医生问他道:“我送你回去吧?”
王良明正打算答应,可是一下子,又想起了武藤拜托自己帮忙买毛巾的事情。于是,浑浑噩噩中他只好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推脱说是自己母亲还拜托自己买点东西,要去一趟集市,就先不麻烦舒莱曼了。
“哼,母亲。”舒莱曼颇为鄙夷地笑了一声,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一般。德国医生反问:“是日本人要你帮他买东西的吧?”
王良明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应付着舒莱曼:“啊…其实也……没有,”他心中只盘算着如何才能赶紧离开这里。否则,自己可能会被搞得更加尴尬,下不来台。
“那个……舒莱曼先生,明天见!”说完,他就扭头快步跑出了诊所的大门。
舒莱曼站在门口,静静望着王良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昏暗路灯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然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因为已经到了晚上,集市上的摊位早已人去货空,一个人影都瞧不见。这可让王良明有点犯了难。他知道,如果这里没有人在卖东西的话,那自己就只能去那家百货商店看看了。而那里的商品比集市上卖的价格,通常要贵出两三倍来。
王良明十分心急地在街上一路小跑着,想赶紧买完了东西回家。这不仅是为了避免母亲的责骂,而且天那么黑,一个人走基本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灯光的夜路,到了是一件令他感到有点畏惧的事情。
穿过了几条小巷后,王良明来到了靠近小镇东边的百货商店里。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老板娘正懒散地倚着门口,翻看检查账本。店里的几名伙计,也正把外面的一箱箱货物往里面搬。看上去,这边是马上就要打烊了。
“请等一下。”王良明连忙大声招呼道,
', ' ')('同时脚下加快几步跑上了台阶。
“我们这里打烊了,你要什么的话,明天再来吧。”老板娘十分冷淡地和他讲了句后,便合好了手中的账本,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等一下,拜托您了,柳阿姨。”王良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着她。毕竟,要是自己在这里也买不到,那就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拿给日本人了……
想到这里,王良明更是拼命恳求起柳岚青,让他进去买个东西就走。柳岚青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不耐烦地继续问道:“买什么?你说,我给你拿。”
“一条大毛巾。”王良明脱口而出,一边赶紧拿出了钱包,掏出几张钞票,塞进柳岚青手里。然后他说:“阿姨,我记得咱们这儿买的,都是五法币吧?来一条吧,真是麻烦您了。”
柳岚青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钞票,又抬起头看了看王良明,脸上掠过了一丝轻蔑。
身为临近庄子上贺大地主家的三姨太,柳岚青平日里的性格就比较古怪,连镇长都入不了她的‘法眼’,更不要说其他那些普通老百姓了。她把钱揣进衣兜,手依旧扶着门框,并没有要进去给他拿东西的架势。
“今天真不巧,毛巾只有一条了,还是美国货,”柳岚青阴阳怪气地讲着,又装腔作势地朝着里面指了指,继续说:“你看,我们这边进来这货也不容易。现在战时管制这么厉害,我们的伙计也怪不容易的。二十五法币,拿走吧。”说完,那只带了好几个镯子和戒指的手便伸到了王良明面前,索要起了钞票。
王良明按捺不住心里的惊讶,硬是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啊……能不能……稍微……便……宜……”
柳岚青却不耐烦地摆摆手,打了个哈哈,说:“看来您还是没那么多本钱。这享受的东西,本来也不是必须才有的。您还是等改天有了便宜货再来吧。”紧接着,她就把方才那五张法币又塞回给了王良明。然后柳岚青一转身,那高到夸张的高跟鞋就哒哒地踏进了店里,准备闭门谢客了。
“请等一下!”王良明赶忙叫住她。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再找店铺买这个了。而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的话,估计日本人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尽管这两天来他对自己是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友善,但是如果自己不能帮他做成事的话,恐怕……
其实说到底,自己还是挺怕这男人的吧。
王良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极不情愿地从钱包里取出了剩下的二十法币,交付给了柳岚青。柳岚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店招呼伙计拿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扔出来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王良明没接住,毛巾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脸上。粗糙的尼龙质感,硌得他脸都有些生疼。
这要是美国货就怪了!闻着毛巾上传来一股难闻的化纤气味,王良明生气地暗暗抱怨道。但是没办法,自己除了在这里买,这么晚还能去哪里呢?他清楚,这位柳岚青大太太也不是一个自己能惹得起的主儿。能忍,还是就忍了吧。
只是,这忍气吞声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王良明没精打采地走在昏暗的山野间,手里紧紧攥着那条大毛巾,觉得心中很闷得慌,也很孤独。望着蔓延到远处漆黑深夜里的乡间小路,他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一阵憋屈感便在不知不觉间被激发了。王良明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开始在眼眶里面打转儿。
他只好找到路边的一块儿大石头,慢慢坐在了上面,想稍稍平复一下心绪。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自己就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
在家里天天忍受着母亲的责难;在外面处处看着别人的眼色,无论什么事自己都得让着别人;工作的时候,尽管舒莱曼是个好人,镇长和其他办事员们也说不上多坏,自己也得主动事事顺从,绝不敢有半点含糊。
然后,现在又多了个鬼子兵,可以随意捉弄自己,使唤自己,自己还需要事事为他考虑周全。
整个世界,都好似有意在与自己作对一般。
而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泪水颇不争气地顺着他的眼角慢慢滑落,滴在了手里拿着的毛巾上面。王良明赶忙用手指去抹。可是他越是去擦,心里越会难过得无以复加。他感觉,泪腺就像是被针挑破了一样,让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外涌。
憋屈在胸腔里的情绪,让王良明好想大声哭喊出来,哪怕就一声,就一下,也可以舒缓下自己酸涩的喉咙。但是他又很沮丧,周围有好几栋房子,窗户里面还依稀映出了一些灯光,自己又何来合适的地方可以发泄?
于是,他只好把脸埋进搭在腿间的毛巾里,小声地啜泣,让自己心里头不再那么闷得慌。可这使王良明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做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要偷偷摸摸去做,背着别人干。自己需要发泄出来,但是又不能,也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一个大男生居然会躲在角落里哭天抹泪。
正想间,一阵怪异的沙沙沙声响,由远及近,吸引了王良明的
', ' ')('注意。他赶忙用袖口三两把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却登时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昏暗的路灯灯光下,一条硕大的狼狗,正瞪着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王良明感觉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愣愣地呆望着眼前的那条狗,所有的伤心与难过,在刹那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再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深深恐惧。
自打小的时候,经历过被一条大狗扑倒在地的可怕梦魇,他每次碰见邻居家养的小奶狗都要躲得远远的,生怕再惹出什么幺蛾子。
僵持了一小会儿以后,王良明谨慎地站起身,一边悄悄地向后退去,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不远处的那条大狗。那狼狗也不动,站在那儿,就那么看着他,十分瘆人。
一步,两步,三步……
王良明大气都不敢出,缓缓地向后踱着脚步,同时继续紧盯着那条大狗的动向。大狗的定力也是出奇的稳,竟然一动都没动,就那么看着王良明,让他更是紧张得不行。
犹豫着进退间,王良明没看清身后的障碍,一个没站稳,一脚绊在了一块不平的土坑里,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面上。
“汪!”
那大狗看见王良明异常的举动,以为他要攻击自己,径直就猛扑了过来。
此时,王良明再顾不得被砂石地硌得生疼的屁股。他抓起毛巾,站起来转身就拼尽了全力往回跑。黑暗的夜里,在没有路灯的荒野中,王良明只能听见自己奔跑时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和身后那狗时远时近的脚步声与狂吠。
“汪!汪!汪!”那狗吠的声音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凶猛,好似还带着些许怒气,让王良明感觉仿佛下一秒,它就要生吞活剥了自己一般。他根本不敢回头,玩了命地向前跑,以至于连劳累都快要感受不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自家院子的栅栏门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王良明赶忙加快了脚步,竭尽全力冲了进去,反手就关上栅栏门,落了锁。完后,他这才感觉双腿一阵发软,身子不自觉地就要瘫倒到地上。
“良明,你怎么了啊?”一条有力的胳膊,这时撑住了王良明即将垮下去的身子。王良明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飞行员的那张阔脸。他十分吃惊,武藤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地下室里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快,快进去!”这可怕的状况,让王良明不敢顾忌劳累,双手不停地推着武藤,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忙催促男人赶紧下去。这时他发现,自家的屋子里面依旧黑着灯。因为才七点多,家人不可能睡觉,看上去竟像是母亲和妹妹还没回家。
武藤健二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耷拉着脸,有点苦恼地抱怨道:“我就出来上个厕所,你总不至于让我都在那底下解决吧?”
王良明这才松了口气。武藤顺手把他手里的那条大毛巾拿过来,搭在自己肩上,讲:“小兄弟,谢谢了啊。”
言罢,男人还冲王良明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见这灿烂的笑容,王良明还没停止疯狂跳动的小心脏,莫名的就又有点要被撩拨得乱糟糟的冲动。为了避免让自己再一次脸红,他只得匆忙岔开话题,问:“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没回来吗?”
“对啊,我是没看见任何人进来。”武藤回答道。听闻这话,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占据了王良明的整个脑海。
怎么会这样?王良明心想。往常来说,母亲总是要求自己在天黑之前回家。她自己也是尽可能早早地就从县城那边的纺织厂赶回来。混乱的年代里,家人之间分开得太久,互相之间难免会很担心。
可是,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莫非说……发生了什么……
还是……只是晚了些而已?
………
王良明在心中不停掰持着一种又一种可能,一旁的武藤健二却拍拍肚皮,表示自己有点饿了,要他先去给两个人都弄点吃的东西。心不在焉的他,只得进了厨房,从灶台里面摸出了几颗青菜和两个土豆,把锅放在炉灶上,给油加热。
真是的,这么久都不回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王良明仍旧很困惑,默默地询问着自己。
直到锅里的油开始滋滋地冒出气泡,他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了要先洗菜和切菜。王良明匆匆忙忙把锅抬起来放到一边,端着菜筐来到水井旁,准备像平时母亲做饭前那样,从井里面打桶水出来,把菜叶子上面的泥洗干净。
平日母亲在家,都是由她来亲自弄这些,王良明从来不会,也不被允许去“碍手碍脚”地“瞎掺和”。所以眼下要他自己一个人来做,还真是有点费力气。
王良明提起那只水桶,学着之前观察到的母亲洗菜的程序,把桶挂在连结着辘轳的绳子末端的挂钩上,慢慢摇动着往水里面放。
这东西可还真够重的。王良明在心里头暗暗嘀咕着,觉得摇起来好像真的蛮吃力。他转动着把手,好不容易才将桶放到了水里。可是那木桶浮在水面上,并没如预期一般沉下
', ' ')('去,而是就那么漂在上面,一滴水都没能够流到里面。
王良明一下就犯了难。他伸手去摇了摇那根绳子,但是那桶口依旧直挺挺地向上杵着,对着自己,一点倒下去的架势都没有。王良明十分奇怪,仔细回忆起,原来母亲打水的时候,好像也就是拿着绳子摇了摇,就能把水很轻松地打上来了。
于是,他继续用那样的方法尝试着。不过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依旧是徒劳无功的。这让王良明不得不把身子更往下探一点,心想这样是不是离桶更近一些,就能更好地操纵一下绳子。
可谁知,他脚下突然一滑,腰重重地磕在了井边的石头上,整个人猛地就要呈倒栽葱的姿势,摔到井里头去了。
“啊!”
危急关头,王良明本能地惊叫了一声,赶紧伸手抓住面前的井壁。慌乱中,他的腰身碰倒了放在一旁的菜筐,一个土豆‘扑通’一声就掉进了井下的水中,顷刻间便彻底没了踪影。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悬空在井口,只剩两只手和一双脚支在井壁上。
望着井里面反衬着清冷月光的水,王良明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他努力用手撑着身前的井壁,想一点点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站起来。可是因为失去了重心的缘故,任凭他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
王良明慌了。他想要大声喊人过来,可却又懊恼地意识到,对面的几栋房子离得都挺远。自己的声音若小了,没人听得见;而如果把人家都叫了过来,那个人还在院子里,会不会被……
对了,自己干嘛不叫他来帮忙?
……
叫一个鬼子兵来帮自己?……
王良明顿时感到一阵惭愧。自己一个中国人,居然还得依靠这个日本人来帮自己了?
可是眼下,他又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他不可能打算就这么坠下去死掉。
……
几秒钟的功夫,王良明终于落定了主意。他狠了狠心,张嘴准备喊武藤过来‘救’自己。可是话还没出口,他就感觉,自己胸前的衣领子口猛然勒紧了脖子,接着整个身体就被一股很强的力道向后拉起。片刻后,原本架空在井壁上的双脚,也重新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王良明赶忙转过身。因为方才那么倏然一下,还有些眩晕,他的目光只模糊地辨认出了月光下飞行员坚毅的脸庞。武藤十分诧异又有点担心地问道:“良明,你在干什么呢?”
王良明的脸很红,很不好意思就这么直接告诉日本人,自己为了打水差点掉到井里去的事实,只好用手指了指吊在辘轳上的绳子,默不作声。武藤走过去看了眼后,提起吊着桶的绳子,问他道:“你……不会用这个吗?”
尴尬的感觉愈加强烈,但王良明已无力再加以掩饰。他只得十分别扭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一事实。
武藤笑了笑,对他讲道:“良明啊,你过来。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王良明走上前,见武藤很轻松地提起绳子,顺着井壁,将桶逆时针旋转着在水里一甩。顷刻间,木桶口翻倒了下去,直接就沉到水里了。
王良明怔怔地看着飞行员娴熟的动作,心里很复杂。而武藤这时候已经用使得了力气的右胳膊摇着辘轳把桶升起来了。见王良明仍旧站在一旁发着愣,武藤吹了个口哨,招呼他说:“把桶拿下来吧。”
待王良明把系在绳子末端的桶卸下去后,武藤又走到井旁边抱起那筐蔬菜,径直就朝侧屋那个厨房迈步过去。事已至此,王良明也不好再阻拦他进自己家,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武藤把菜筐放在灶台的一边,四处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与摆设。片刻后,男人点点头,称赞道:“你们这里,整理得,还是挺不错的嘛。”
“这地方原来是镇长的屋子,镇长看在我是大学生的份儿上,又能给德国大夫做翻译,所以才把这栋房子让给我们的。”王良明边说边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来笨手笨脚地择起菜。因为原来很少做这类事情的缘故,让此刻的他感到颇有些吃力。
“要不…我帮你一起做吧?”武藤站在一旁,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笨拙的动作,便插嘴问了句。
“不用,你手坏了,更不灵活,还是我来吧。”王良明马马虎虎地应付了男人,显得像是因为关心男人才这么讲。可他自己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嘀咕着:这是被人嫌弃干不了活儿呢,还是被日本人嫌弃。
想到这里,王良明心里不免升起了一点怨气,双手更是使劲搓起生菜叶子上的泥,把盆里的凉水溅得到处都是。
武藤强忍着想笑的冲动,走到灶台旁,拿起方才王良明已经热好了却又放凉了的油锅,掂量了两下,看了看。
“良明,我说,”半晌,武藤放下手中的锅,转身对已经溅了半身水的王良明说:“你这油,放得有点多了吧?”
“啊?那应该是多少啊?”毫无炒菜经验的王良明抬起头,疑惑地询问他。虽说平时,王良明能够简单地热点主食、剩菜,煮点粥之类的。但是,下油炒新菜,还真的是一次都没有弄过。更
', ' ')('何况,开战以来,物资十分短缺,每顿饭基本上全部都是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武藤重新端起锅,直接去到了装油的罐子旁,将锅里的油重新倒回进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一个薄薄的底。男人说:“咱们又不是做炸物,要这么多油,干什么?”
王良明撇了撇嘴,郁闷地把洗好的菜拿到了案板上,开始用菜刀细细地切。可武藤却又拾起了被切得很碎很碎的菜沫子,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这些,可以稍微切大一点。否则这个样子,怎么吃啊。”
“哦!”王良明答应道,语气有些冲。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别扭得非常厉害。明明武藤说得是有道理的,可是自己就是不高兴被别人说。其他人也是一样,尽管自己嘴上不会表达不满,有时候还会真诚感谢,可是心里依然会觉得堵得慌。
好不容易,王良明才按着武藤的‘指导’,把蔬菜勉强切成了男人描述中的理想样子。接着,他又笨拙地削去了仅剩下的一个土豆的皮,将它切成好几块儿,再弄成薄薄的一片又一片。
武藤把锅重新架到了煤炉上。王良明端着一案板切好的菜,直接就要往锅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赶忙伸手一把拦了下来。看着一脸诧异的王良明,武藤十分头疼地苦笑道:“唉,你要先等油热了以后,再放下去啊。”
王良明见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不由变得更加急躁,十分不耐烦地望着面前那口锅。见油重新冒起了气泡,他毫不犹豫地一股脑把所有的菜全都下了锅。顿时,‘滋啦啦’,锅底发出了剧烈的声响。与此同时,大片白乎乎的热气腾空而起,伴随着几滴热油,不偏不倚地溅在了王良明的胳膊上。
“嘶。”王良明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扔下案板,把手臂浸到了桶中剩下的凉水里。武藤这时候径直上前,也不再征询王良明的意见,拿起了锅铲,开始搅拌起锅里面的菜。
“你手都坏了,还是我来吧。”王良明搞砸了几乎所有的事,心情非常差。但他看见男人接过了本该自己完成的‘任务’,面子上怎么说还是挂不太住。
武藤则笑出了声,讲道:“没事,我在部队里做这些比较多了。你可以先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学习学习。也顺便给我帮下忙。”
尽管心里十分不痛快,王良明也只得照着他说的去办。不过乍一看上去,武藤做起这些来的确十分的得心应手,哪怕是在只能用右胳膊的情况下。
就这样,没用多久,诱人的菜香味便萦绕在了狭小的厨房中。王良明去柜子上拿了盐罐,走上前就准备往锅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伸手拦下。
“我们日本人做这类青菜,都不放太多盐的。”武藤一面解释着,一面把一旁的酱油瓶拿过来,倒了一点点酱油进去。他拿锅铲搁里面搅和了几回,继续讲:“要是你这里有姜片和芥末这些佐料,就会更好了。不过没有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说罢,男人就用右手毫不费力地端起了锅,把做好的菜肴都倒在了王良明端过来的盘子上。
“要不我们就进屋子里吃吧,怎样?”武藤笑着问他。
但王良明还是坚持把东西全部带进了地下室里。坐在桌子前,眼巴巴地瞅着刚刚整齐摆放好的两双碗筷,王良明总感觉哪里不是很对劲。但是,他又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不对劲”。
武藤倒一点都不客气。估计是因为中午没吃东西,早上那包香肠和面包也没能填饱他的肚子,饿了的缘故,让男人拿起筷子直接就开始夹菜往嘴里送。
“嗯,还可以,比我原来做的都要好多了。”一边讲,男人一边又给眼前还并未动一下筷子的王良明也夹去了一点,对他说:“尝尝吧,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王良明不知怎么的,明明已经是到了晚上了,自己在外面也奔波了一天,可是自己却提不起任何一丁点食欲。但他转念一想,若是一口都不吃,好像有点不太给日本人面子了。
于是,他最终仍夹起一片土豆来,慢慢放到了嘴里。甘醇的清香带着一丝丝酱油的咸味瞬时萦绕在舌尖,彻底激活了他的味蕾。
“怎么样,不错吧?”观察到了王良明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武藤健二蛮得意地讲道,一边又夹了一些到他的碗里面。男人告诉他:“我们在部队里,也都是轮流帮着厨师一起做饭。很多东西慢慢地也就学会了。不过啊,”
武藤把自己的碗放到一边,抹了把嘴边的油,掏出了支香烟点上后,说:“回头你还是去买点姜片和芥末来,这样会更好一些。也可以找条鱼,我给你做点生鱼片。”
王良明噘起嘴,嘟囔着讲道:“现在这边,天天物资短缺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你们的占领区里那样,要啥有啥啊。”
武藤却不以为然,笑着回答他:“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要不,”男人拿开嘴里正在抽着的烟,一脸期待地看向王良明,问:“回头我带你出去找找看?”
“不行!”王良明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这一提议,同时迅速把自己碗里的菜吃完,端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就要出去。武藤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 ' ')('跟他讲:“好吧,好吧。不过这会儿,让我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总算可以吧?”
……
晚间的天气凉了一些。一阵阵清凉的微风徐徐而过,使得前两日聒噪的知了与昆虫也陶醉在了这难得的安逸宁静氛围里,忘记了继续演奏那称不上好听还是难听的协奏曲。
武藤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抽着烟,望着厨房里面忙不迭把剩菜收拾好,再把碗筷洗干净了的王良明,脸上的神色有点复杂。
他默默数了数,来到大陆的战场,也有些年了。每天不是执行军事任务,就是进行反反复复的训练。尽管自己这支飞行编队比较特别,不会去主动伤害老乡们。可是,当每次往返目的地与基地的时候,他自己每一次向下看去,映入眼帘的景色,往往都是那么千篇一律:没有生机,弥漫着硝烟的土地。
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瓦砾堆,漫山遍野覆盖着被烈火烧成焦黑色的植被。偶尔,眼神好的他也能看到一两个稀疏的人影,在废墟中拼命地刨着什么。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隐隐的尸臭。若是没有炮火的轰隆声,还会间接听到平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五年了,或者说,更长,如果算上自己到满洲国的那段时间的话。
从东京派过来的政府要员们,总是会时不时召开大大小小的表彰会,表扬那些在‘大东亚圣战’中表现英勇的士兵和军官,不停地歌颂他们为天皇尽忠,七生报国的优异品质。来自国内的那些报纸和书刊,也天天吹捧着这场‘伟大’的战争。
如果单看这些,人们一定会以为,这场战争是多么宏伟正义,昭和男儿们是如何‘英勇’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解救’身陷于西方列强殖民囹圄、水深火热中的东亚各国的人民。
可是实际情况呢?
武藤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
他回想起,自己在满洲国的飞行学校和德国培训的时候,所有的飞行与战斗综合成绩都是排在第一第二位。军部也是非常看重自己这个‘好’胚子,所以才会把自己分入了陆航编队,授予了个少尉军衔。
不过,当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从飞机的驾驶舱向下望去,看见地面上绝望的人们正无助地四处乱跑时,已经放在炸弹发射器上的手指硬是迟迟按不下去了。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普通的老乡们,又不是军人,为什么要牵连他们?
但是,他又明白,身为一名帝国的军人,服从命令,效忠天皇,是自己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当时,同行的其它战机都被派去轰炸国民党部队的军事要塞,只有自己一人被分配到了被‘误以为’是军事区的平民区执行任务。通常来看,没有人会即刻知道具体执行的情况,只有事后大部队进驻的时候,才可能会有人去统计具体的伤亡数字和损失程度,前提是局面如果没有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话。
他犹记得,自己驾驶着飞机在低空不断盘旋,从那个村子的一角飞向另一角,同时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怎么办?自己不可能带着炸弹重新返航,而如果把炸弹扔下去,那么底下的人们,便再也无法见到第二天的阳光了。
……
但武藤已经记不得那天自己究竟是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下,愣是在地面上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把飞机开到村子旁的河道上空,一股脑地将所有携带的死亡‘包裹’全部倾泻了下去,再在腾起的一大片水雾中狼狈地离开的。
地面部队很快就进驻了那个村落,村子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的事情也被上报给了飞行编队。回到基地,武藤本以为自己一定要被严厉的处分了。可是他怎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长官把他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大加赞扬了自己。
“武藤少尉,你可算是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好的交差办法了。”
男人一直都忘不了长官拍着自己的肩膀时,那满脸的眉飞色舞,和发自内心愉悦的笑。自打那以后,自己的编队再要被命令执行针对平民区的任务,就开始‘打虚枪,炸空地’的策略了。
也许,王良明那天碰到的人,就是自己的长官带的编队?
……
一片漆黑的夜里,唯独眼前这栋房子的厨房里亮着一点灯光,里面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并不是很多的人在劳作着,尽管并没有那么能干。武藤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过点儿平凡的日子,还是挺不错的。
飞行员忽然又发现,这个中国青年人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好像找回了失去很久的什么东西一样。是什么呢?
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被那些疯狂的口号蛊惑过,甚至曾有过无数次心动。否则,自己当初也不会主动去满洲了。只不过,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他才慢慢感受到了,那些和宣传中不太一样的冰冷现实。
而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能够跟个人平平静静地待在一起,哪怕就是多坐一会儿,感觉都不太一样呢。
奔波征战久了,自己也想安分下来了吧。想到这里,武藤不由自嘲地笑了两声
', ' ')('。一抬起头,他看见王良明正拿着两个玻璃杯走来。武藤望着里面黑乎乎的液体,有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酸梅汤。”王良明回答道,同时在武藤身旁的台阶上坐下。飞行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连连夸赞说:“不错嘛这个,挺清爽的。”
“嗯,就算是……感谢你今天晚上帮了我这么多忙了。”王良明说着,还主动跟他碰了下杯子。
武藤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怎的,竟有点愣神。
自己好像,一直都想找寻的,这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
王良明发现飞行员又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死看,脸不自觉就涨得通红,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发觉自己失态了的武藤这才回过了神,讪讪笑了笑,干咳了两声,摇着杯子里的液体,讲道:
“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可乐呢。”
“你喝过可乐?”王良明放下杯子,好奇地看向男人。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过这种洋饮料。但是因为国内基本上就没有卖的,所以都只是听曾留过洋的老师眉飞色舞地说这种饮料是多么多么的好。而具体是个啥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
“嗯,他们从美军那边的基地运回来过。不过,我感觉汽水喝起来又干又涩,并没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男人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接着感叹了句:“还是你们支…啊你们中,国,的东西不错。”
“你好像对西方的东西很反感啊,就是喜欢中国的这些,什么锅碗瓢盆,汤汤水水的,要么就是古代的封建糟粕。”王良明讲道,言辞间颇带了点嘲讽意味。
武藤却说:“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飞机也是西方人搞出来的仪器。我要是真的如你所说,反感你口中的‘现代文明’,那我不是得……”
话讲了一半,飞行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把手中的杯子放了下来,笑了笑,说:“不过,要是能给我个机会,能让我不再去参加战争的话,我可能还真的挺乐意的呢,哈哈。就像……嗯。”
王良明静静望着不远处漆黑的路口,心中不安的感觉开始逐渐增强。大概已经八点多了,他不明白,母亲和妹妹怎么还没有回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日本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良明说会儿话。
天空中那轮原本还挺明朗皎洁的月亮被飘来的云遮盖住,渐渐模糊了轮廓与光泽。徐徐而过的风,不免让王良明感觉有些凉,抱紧了胳膊。
“要不,你进屋里去等她们吧?或者拿件衣服换上?”武藤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有点担心。
“没事,就刚才有点风而已。”王良明摇摇头,还是坚持坐在门廊上。但他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只好揪了一根野草,在手指间缠绕着打磨时光。过了半晌,王良明实在找不到什么新颖的话题,只好随口问了句:“武藤先生的家人,现在是也来这边了吗?”
“都说了嘛,我是你哥,不是什么‘先生’。”飞行员颇为不满地抱怨道,但眉宇间添了一丝严肃和苍凉。日本兵告诉他:“家人也有,不过现在家里只剩我和祖母了,在青森。父亲走得很早。前些年的时候,母亲为了响应军部号召去了……缅甸还是哪里,做随军护士,从此便再没有了任何音讯了。”
讲到这里,男人停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音讯,不代表……”王良明想安慰他一下,本能地就张嘴来了一句。但是,他瞥见了日本兵变得比较难看的脸色,便明白自己好像又失了言。王良明匆忙闭上了嘴,赶紧跟男人道了歉。
“哈,其实也没什么。”武藤又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方才那一丝严肃的哀伤已经在他脸上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男人讲:“这么多年,一个人,自己不是也这么过来了嘛。”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支烟,靠在了门廊的柱子上。王良明用余光瞟着身边的日本人,觉得有些难过。同时,也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夹杂在里面。
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自己也说不准。毕竟是他们发动了战争,而自己的祖国因此正遭受着苦难。但是,大家都是人,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着许多共性的。
也就是那种可以被称之为‘人性’的东西吧。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可不远处的路口却依旧没有一个人影。
王良明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偶尔,他还会趴到栅栏口,向远处张望几眼。可依旧如之前一样,夜幕中,他什么都看不到。附近的那几户人家都早早熄了灯。而隔壁张老伯家的门口,那辆二手吉普车,也并没有开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人过来,或者出去。那愈加浓厚的夜色就像一只张着大嘴的猛兽,匍匐在不远处的那个路口。好像无论是谁,只要稍稍多走过去一点,就会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日本兵坐在门廊里,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望着眼前来回来去走动着的王良明,自己也不停
', ' ')('地抽着手中的烟。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隐约中不由有了一丝丝不祥的预感。不过,因为不想平添王良明的担忧,所以他并不打算过去跟王良明讲那些不好的猜测。
他想起,自己那年,每天清晨都会爬到家附近的山上,眺望着西南方的天空,期望着母亲能够早点回来。只不过,最后……
……
武藤觉得有点可笑。大政翼赞会和东条内阁总在说大东亚共荣会给人民带来希望,可是到现在为止,当撕去了所有华丽的宣传辞藻所拼凑而成的拙劣伪装,留给现实的,除了迷茫,好像也就剩下生离和死别了。而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的王良明,简直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
心中隐隐约约的一阵作痛,让武藤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拳。男人内心里有点柔软的部分突然颤抖得厉害。他在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成为了第二个自己,那么自己,可不可以给他……
正思索间,武藤却看见王良明有些沮丧地朝自己走来,颓然地坐到台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和忧虑,语气都有些颤抖:“她们……不会是遇上了……”
武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底气,伸手一把揽过王良明的肩膀,很坚定地安慰起他说:“不会的。别乱想。再等等。”
王良明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顺势就靠在了武藤的身上。他第一次,亦或说是再一次,感觉到一种无助,一种对未来,对未知如此强烈的恐惧。而这样的恐惧感在漆黑的深夜里,在只身一人的时候,会更加明显。
亲人都不在了么?自己被一个人抛弃在这世界上了么?
快要窒息的感觉,让王良明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他强忍着,好不容易才没让泪水滑出来,以防给日本人看了笑话。这时候,他才又意识到自己正靠着日本兵坐着。而且,自己似乎已经对他说了本不应讲的话。
……
王良明发现自己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在脑子里朦朦胧胧混乱成了一片。恍惚间,飞行员身上有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飘进了他的鼻孔里。那气味好像有安神的作用一般,让他焦躁恐惧的心绪,竟稍稍平静下来了一点。
他想,这要是放在之前,日本人若要是这么对自己,恐怕自己定会慌忙躲开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没有了逃避的欲望,还挺希望能多倚靠一会儿。
飞行员的肩膀和他那强健的身板儿一样,全是隆起的肌肉,硌得王良明的脑袋稍稍有一点疼。
不过这种硬朗并没有真让他不适,反而使王良明产生了种错觉,总让他以为,好似有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自己脆弱的神经一般。
?!
自己又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王良明暗暗责怪着自己,但眼皮却感到有些重。他叹了口气,毕竟白天跑了那么多地方,这么晚了,有些累,倒也很正常。
不过,母亲和妹妹到底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
迷迷糊糊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耳畔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王良明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他睁开眼,见武藤正指着不远处向门口驶来的车,让自己赶快过去。
再明显不过,是那辆二手吉普车,是张老伯回来了。
王良明仿佛突然间就有了种重获新生一样的兴奋,‘腾’地就站了起来。可刚迈开脚往那边跑了两步,他猛然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又停了下来。他回过身,一把拽起因为看见自己突然折返回来而有点疑惑的飞行员,直接往地窖跑。
“唉,我说良明啊,咱们不要这么急嘛。”武藤被他硬拉着朝那里走,很是无奈。
然而此刻,王良明心里先前的感伤情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慌乱,想要赶紧把这个日本人藏起来。匆匆忙忙打开了地窖的门后,王良明就焦急地催促着武藤赶快到底下去。
“其实,你也可以……”
武藤还想多说点别的,王良明却看见母亲和妹妹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他一心急,使劲儿推了飞行员一把。可这一推倒好,日本兵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接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
‘咚!’武藤强壮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了非常大的一声闷响。
王良明登时就被吓傻了,却也顾不得别的,赶紧随手关上了地窖的门。然后,他跑到了前面的院子里。母亲和妹妹正提着一两袋子买来的东西,往屋子里进。
“良明?你怎么还没睡觉啊?”母亲看见王良明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奇怪但又很平静地问道。
王良明望着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自己先前的担忧与焦虑。他反问说:“娘,你们去哪里了啊?”
“啊,我就是带你妹妹去县城逛了逛,看了几件衣服。另外,你们不是这两天觉得饭菜不好吗?我就顺便买了点儿点心。等天黑的时候,那边又正好搞了场什么义演,就留下多看了一会儿。”
', ' ')('依旧十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歉意或者愧疚。
王良明不知自己怎的,一股无名火直接从心底腾了起来。他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愤怒,质问道:“你们……干嘛不早点回来……”
母亲有点吃惊,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答复说:“不是说了嘛,就是看了一会儿演出。所以我们……才回来晚了一点。你这么大了,自己一个人还不敢在家啊?饭吃了吗?”
王良明觉得自己胸中压抑的痛苦早已转为愤怒,似乎下一刻就能够彻底爆发。他心想,自己方才苦苦等待了那么久,甚至一度以为她们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担心成了那个样子,还让日本人看了笑话,如今她们竟然觉得还挺无所谓的?!
“问你呢?吃了没有啊?”母亲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王良明则望着母亲一脸无事的模样,倏然不自觉地想起了前天,自己是不是曾经也……
几秒钟后,王良明默默地点了点头。
“吃了就行了。婉宁你也赶紧收拾东西,睡觉。都这么晚了,明天还得去工作呢。”说罢,母亲就打着哈欠,带王婉宁一并推门进了屋子。
王良明看着母亲的背影,很想发火,大声地吼上几声,却再怎么都喊不出来了。他知道,前天,自己和母亲吵架的那天,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同样也并没有觉得在外面逗留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而那天的母亲,又何尝,说不定就是今日的自己呢?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一定百分百合情合理,却总是在担心和提防着,害怕亲近的人,是不是会有什么差池。
莫非,这就是动乱年代的常态?
看见房子的门再一次被关好,王良明默默地坐回了走廊的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任凭热乎乎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长裤。他也不知这是因为伤心,还是感动。不过不论怎样,他很庆幸,家人总算平安了。平安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了。自己好像真的只奢求这一件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良明抬起头,心里却再一次‘咯噔’了一下。他发现,日本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地窖里走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环抱着胳膊。男人肩上搭着那条大白毛巾,黑着一张脸,正瞪着他。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晌,任凭那强烈的压抑感再次迎面袭来。他慌忙站起身,连连鞠躬给飞行员赔礼,说:“真是对不住!刚才我有点太着急了!真的对不起!”
可武藤却也不理他。男人一手叉着腰,紧盯着他的眼睛。
“武藤先生……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飞行员故意弄得很大的两声干咳打断。
王良明这才想起来,他不让自己叫他先生的事情。可是他很犹豫,若是去喊那个称呼,未免也有点太让自己……
他看到,那双深邃到不可见底的眸子,从始至终就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好像一把手术刀一样,把自己的心脏和大脑都解剖得淋漓尽致,让他几乎尴尬到了无地自容的境地。
王良明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哥,那个……今天有点太晚了,我也有点困了。要不,咱们明天再……?”
说到这里,王良明直想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他不知自己怎么搞得,居然又开始和日本人讲起了条件。
武藤看着他,模样严肃得犹如一尊大理石像一般。片刻,他用手捏起了自己右肩膀上一片湿了的衣角,痞痞地坏笑道:
“睡得都把口水蹭我身上了,还要跟我说困?”
王良明登时一阵脸红,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武藤这时候走到了他面前,佯装出很严肃的口吻,对他讲:“看来,我还是对你有点太……纵容了啊。”
王良明非常心虚地抬起头,却见日本人已经去到了自己身后,自己头顶都能感受到他沉稳的鼻息。那只有力的手,再次重重地搭在了王良明的肩膀上。
飞行员推着他,径直就往屋后面的山谷里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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