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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郁伦想了想,抽出了牛皮纸袋中的诊断书,指着其中一行字说道,“医生说遭遇创伤刺激可能导致精神域问题,在那之前,我流产过。”
他以为时隔一年多心情可以平静,但说出这句话时,雌虫突然感到喉咙颤抖,眼睛酸痛。他不想、也不会表达对雄主冷凌的怨言,但心底里,他除了恨杨烈,他还同等地恨把自己推向杨烈的冷凌、身为孩子雄父的冷凌。
方郁伦是个战争孤儿,所以从很小开始,他便会幻想以后自己的小家庭,生小宝宝。但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感到离这个平凡的梦想越来越远。冷凌严格来说并不算他的亲人,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但方郁伦会想,即使雄主不喜欢他,能给他个孩子也好啊,但冷凌根本不在乎他和他的孩子。
“当时,杨烈想暴力覆盖掉标记,结果突然大出血,孩子就没了。我那几天意识也不太清醒,之后就连接不到精神域了。”
“他……”方郁伦手掌覆盖着脸,不想提冷凌的名字。事实上,他和燕克己一直在避免谈论冷凌。
“他和我没有讨论过这个事情。反正,孩子已经没了。”
燕克己看着诊断书,手指逐渐收紧,“下车,”他突然说,看着身体一愣的雌虫。“你坐这边,我来开车。”
互换位置后,燕克己轻车熟路,把车子开到市内幽静的河畔公园边。周围柳树成荫,前面是清澈的运河,岸边三两钓友,他把车子停了在阴凉下。
“你需要尽可能的放松,像快要睡着了一样,”黑发雄虫对着旁边的雌虫,转念又问,“你信任我吗,方?”
方郁伦心底叹了一口气,靠在座椅上,“来吧,长官。”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否则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不要强迫自己。”
“……你也一样。”方郁伦闭上了眼睛。他感到一只手伸进他额侧的头发里,很轻柔,像抚摸一只刚出生的小鸭子。
随着雌虫精神放松,燕克己也合上了眼睛,释放触丝接入对方的意识海。很好,方郁伦没有抵触他,大概在半分钟的黑暗过后,燕克己能看到对方意识中的一些事物。
昏红的烟雾在黑暗中现身,大部分仍是混沌。
混沌之中,雄虫在云雾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他看到了更年轻的方郁伦,穿着任务制服的方郁伦,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等着盛饭的方郁伦,刚刚退伍时拄着拐杖的方郁伦……当他想伸手触摸,光影便消散了。
“方?”他试着呼唤了一声。
没有回音。燕克己低下头,发现自己正站在黑曜石般的水面上,没有倒影。
他思忖着,来这里的目的是先把雌虫从错误空间找出来,但是对方在哪里?
他看着四周缭绕的幻影,接着,把目光放在了脚下诡异的水面。燕克己蹲下身,两只手掌张开缓缓地贴进水里,下一刻,手掌边缘微弱的涟漪逐渐增强——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你是在邀请我吗?”他问道。
漩涡没有回答。
好吧。虽然军队的雄虫不时需要用精神力引导雌虫,但燕克己也很少如此深入另一个虫的意识海。他站起身来,抬脚迈入漩涡之中。
世界安静了,没有烟雾和水面,燕克己仿佛来到了一个虚无的世界。如果方郁伦的潜意识邀请他进来,那么这里肯定有想让他找到的东西。随着视线清晰,燕克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冰湖上,冷飕飕的,远处有灰蓝色的山和城镇的袅袅炊烟。这也许是对方曾经生活的地方吧,他决定先往湖对面的城镇走走看。
“啊——”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呼痛声。
燕克己回头,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双手在前扑倒在冰上,旁边还有一只玩具兔子。他注意到,这个小孩也是金发,眼睛棕中带绿,正是儿童时期的方郁伦。
燕克己走过去,把孩子扶起来,“这是你的吗?”他发现这个玩具兔子很旧了,兔子身上的背心几乎要掉下来,耳朵和兔子头的连接处缝了好几道不一样颜色的线。
“嗯,”男孩接过毛绒兔子,很珍惜地抱住,“……谢谢。”
燕克己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小孩刚刚哭过,并且冻得瑟瑟发抖:他没有穿袜子,脚上只有一双单鞋,上半身是一件深灰色制服似的棉质外袍,长度及膝,胸口处绣着一家儿童慈善结构的名字。
小孩抱着兔子,向湖边一个方向走去,仿佛燕克己不存在一般。而雄虫发现,不远的湖边这时凭空出现了一栋孤儿院。
他跟在后面,看着幼年的方郁伦走进铁门,而自己的身体像幽灵般穿越了金属栏杆。这时一个教导员样的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穿过燕克己的身体,伸手抓住儿童制服的衣领骂着。
“让你到处乱跑!怪不得没人愿意要你!你现在就在这里罚站,让别的同学都看着!”
年幼的金发雌虫被拽到房檐下,“不要——”他哭喊着,想从教导员手里拿回他的玩具兔子。
“和你说了多少次
', ' ')(',别拿这个脏东西!”和教导员魁梧的身躯相比,他七八岁的身体就像遇到熊的小狗,毫无反抗之力。教导员一把夺过玩具兔子,嫌弃地拎在手上,“没收!不许哭!晚饭之前,你都在这里站着!”
教导员趾高气昂地走进了一楼办公室,扔下年幼的雌虫站在楼门口,不时拉开窗帘监督罚站是否到位。
一瞬间,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中浮动着食物的气息。而燕克己发现,年幼的方郁伦仍然站在楼前,脸颊、双手、脚踝都冻成了灰白色。他仍然在哭,只是没那么剧烈了,偶尔用僵硬的袖子抹掉眼泪和鼻涕。
“砰”地一声后,教导员挂着哨子走出了办公室,“你,方!快跟上队伍,去吃饭!”
年幼雌虫睁大眼睛,内心被渴望与恐惧拉扯着,“先生,”他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不要没收……”他还在幻想那只玩具兔。
但教导员只是不耐烦地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燕克己看到年幼的雌虫孤零零地站在楼前的小广场上,他走了过去。在幻景中,似乎只有这个孩子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你不去吃饭吗?”燕克己蹲下来问。
“……一会儿去。”对方答道,仍不甘心地望着办公室的门。
“你想拿回你的玩具吗?”
年幼雌虫点了点头,那神态几乎和现在的方郁伦一模一样。
“来。”他牵着孩子到办公室门口,这次他触到了实在的门,不能像进入铁门般穿墙了。
燕克己思考着该怎么办,也许他可以砸门或者砸窗,但这里是意识幻境,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同一时间,年幼的方郁伦正执拗而无奈地拨弄着纹丝不动的门把手。
“乖,到这来。”燕克己把孩子哄到自己身后,想着实在不行只能踹门,但揣之前还是试探地触动了把手——在他触碰的瞬间,被锁好的门自动弹开了。
于是,燕克己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办公室,从装满没收物的纸箱子里找到了玩具兔子。
他把玩具兔递给男孩,看着对方用两只手抱在胸口。同时,他也注意到这个玩具真的很旧了,即使拿到专门的修复店,也要缝缝补补好一阵。
“你想没想过,可以换一个新的?”燕克己轻轻问。
对方摇了摇头,“因为我只有它了。”
因为我只有它了。
燕克己感到心脏被拧了一下。他其实很欣赏方郁伦在许多小事上的执着,不管是分三明治还是为了送文件飙车,但他现在才明白,这种死心眼背后的成长环境,是被逼的孤注一掷。
接着,雌虫幼崽解释,这只兔子玩具来自三年前的圣诞节——应该是孤儿院收到捐赠物。机构规定,每只虫只能有一个玩具,而玩具通常都不够分,有时食物也是。所以被好家庭领养,是每个幼崽最期待的事情。
“他们说我的年龄大了,不会有好家庭来收养我,我已经习惯了。”年幼的雌虫把兔子抱得更紧。
“他们都在放屁。”燕克己骂道,把孩子抱在肩上。他想说,过几年你会进入预备役,不用再受杂碎罪了。
但下一秒中,幻境再次变化,孩子、孤儿院全都消失不见,燕克己又回到了冰面中央,明日当空。是新的幻象。
有了上一次在黑水幻境的经验,燕克己视线下移,他跪在冰原之上,把额头贴了上去。
呼——
他的身体坠入冰湖,感受到真实的寒冷刺骨。但是在冰河中,他看到了方郁伦的身影——这次是成年的身躯。燕克己奋力向对方游去。
在湖水中,金发雌虫蜷缩着赤裸的躯体,头发四散飘舞。他环抱着双手似乎在保护什么东西,姿态让燕克己想起了抱着兔子玩具的孩童。直到他游近,才看清方郁伦双臂之中抱着一团通红的血肉,隐约有胎儿的模样。而雌虫本人紧紧闭合着双眼,身体悬置在湖水中。
“方?”燕克己呼喊道,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肩膀,猛烈摇晃着,“你不能留在这,你是想冻死吗——”
一股强烈的水流向他袭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丧失眼前的方向。
连接断了。
睁开眼睛,车窗外是夏日蝉鸣,柳树柔柔地垂在运河上。燕克己抚摸肩膀,皮肤还残留着对寒冷的记忆,旁边的方郁伦仍未醒来。
是了,刚刚的幻境对雌虫来说会是记忆模糊的梦。从时间上看,幻境的一切在现实世界只有十几分钟。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看到了雌虫内心世界的最深处,潜意识无法骗人,随着进入得越深,幻境也越冰冷。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方郁伦是多么孤独,也看到了成年的方郁伦在冰冷的环境里动弹不得。
好在,他触碰到了对方意识海中的“本体”,这就有可能唤醒对方。
燕克己调整了车内空调温度,大概两三分钟后,雌虫睁开了榛子色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方郁伦立刻问道。
“什么都看到了,你想和不想让我看到的都有。”他故意嘴贱地说。
', ' ')('“……”
“不过,我确定触碰到了你的’本体’,”见对方紧张的样子,燕克己连忙安慰,“别担心,你的本体似乎睡着了,他没有受到太多伤害。”
这是实话。相比于一些雌虫意识海中的残肢,方郁伦恢复的可能性很大。
“接着有一阵干扰,连接就断了。”燕克己说。
金发雌虫试着深呼吸,果然,发现胸口不再像之前那般憋闷。他感到旁边的雄虫正打量着他,“怎么了?”他问道。
“你小时候在孤儿院……有没有一只玩具兔子,大概这么大,”燕克己比划出小臂的长度,“两只粉色的大耳朵,穿着牛仔马甲。”
“……有。”方郁伦想了一阵,说。
“后来呢?”
“被教导员扔掉了。”雌虫眼神一暗,孤儿院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自己。“即使成年后好几年,想起来还是会难过。小时后的我不太明白,一个旧玩具不会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一定要扔掉?真不公平啊。”
“在意识海,我看到小时候的你抱着那只兔子,被教导员拎到楼门口罚站,哭个不停。”燕克己慢慢说道。
方郁伦笑了,“这种事经常发生。”
“然后你哭着求我,把那个玩具从教导员的办公室拿回来,袖子上都是鼻涕眼泪。”雄虫的语气逐渐欠揍。
“这也有可能……”
“但是门锁上了,我很确定,”燕克己回忆着,“不过在触摸把手的那一刻,房间的门自动向我打开,所以我花了十秒就找到了那个兔子。”
“你很得意吗?”方郁伦想了想,又说,“可能我刚才没有向你设防。我很信任你,长官。”
他也很惊讶,为什么冷凌尝试了好几次没有任何突破的事,燕克己却可以轻易做到,并穿越了几层幻境。不过确实,和燕克己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感到踏实放松。
“你这样说,是我的荣幸。”燕克己轻声道,他看着挡风玻璃前的河水,想到了幻境的冰湖。
“保护好你自己,方。”
眼看时间接近下午四点,燕克己将车子直接开到议事厅旁边的车站。一路上,两虫谁也没有说话。燕克己看着对方拿好病历袋和几瓶维生素,打开了车门。
“再见,长官。”方郁伦说。
“下周见,助理。”燕克己摆摆手,看着雌虫走进车站才再次启动引擎,向议事厅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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