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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您请。”一个瘦小的男人点头哈腰地说。
李镜像是从深海中极速上浮,耳朵嗡鸣、胀痛,胸口因为气压剧烈变化而产生撕裂般的疼痛。他好似猛然钻出水面,迫不及待地疯狂喘息,眼球的疼痛一直蔓延至脑海深处。他努力克制住眩晕感,盯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皮肤黝黑、粗糙,双手有无法愈合的龟裂,外表带着常年体力劳作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宽大衬衫,衬衫领口、袖口处已经泛黄,腰上紧紧勒着皮带,皮带扣锃光瓦亮,腰上还挂着一串钥匙,脚上趿这一双不合脚的皮鞋。整个人沧桑、世故、疲惫,还有种介于淳朴和奸猾之间的特殊气质。
“李总?”
嘴唇开合,李镜下意识吐出一句话:“领导您太客气了,您先,您先。”
二人推让了好一会儿,村长才先上车:一匹骡子拉的车。
李镜和助理小刘跟着上车。小刘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李镜的公司,跟了李镜三年多,做事有点儿粗心大意,但胜在为人正派。
赶车的农夫牵着骡子在前面走。道路崎岖不平,骡车上十分颠簸,李镜脑袋更疼了。小刘拧开一瓶水,递给李镜。小刘扎着高马尾,戴无框眼镜,身上是一套摩登又时尚的连体服,露在外面的皮肤光滑细腻,好似珍珠。以前怎么没注意过小刘长得这么好看?李镜有些疑惑地想。凉水入喉,李镜觉得清醒了一些。
这是一个西南偏远地区的山村,交通不便,连乡道都没有,只有这种人和畜生踩出来的土路。天空像是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光线让人觉得脏脏的。
举目四望,荒山,杂草,嘶哑鸣叫的乌鸦。
一行人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村口。村里的土路特地清扫过,没什么垃圾。村头几间屋子都是砖瓦房,不细看的话,还挺气派。再往里走,房屋就是旧式的材料和结构了,为了防潮,地板离地三寸。每家每户都有个小院,院墙低矮,能看到院子里的鸡棚和晾晒的谷物。
有几户人家院门敞开,满面风霜的男人们怀里抱一个娃、手边再牵一个娃,站在院门口看着李镜和小刘。常年在灶台边忙碌,男人们眼球浑浊,神情蒙昧又警惕。
李镜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领导一边走一边跟李镜介绍情况:村里的人口、种植作物、县里的政策。一路说着,他们来到了村里的小学。“十里八村的娃子都来这读书。”
锈迹斑斑的栅栏围出来好大一片地方,里面是操场,有一个破旧的篮球架,和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再远一些,是两排平房,外墙刷的是青、白二色的油漆,虽然很多地方都蹭脏了,但看着挺精神的。
一行人在小学门口停步。村长和小刘都看着校门口,似乎是在出神沉思。你们在沉思什么?李镜觉得莫名其妙。阳光落下来,晒得人很不舒服。李镜拧开水,又喝了好几口,缓解眩晕和尴尬感。
下课铃声响起,平房里传出孩子们吵闹的声音。看着不太坚固的门板被大力推开,孩子们鱼贯而出。
孩子们气色极好,小脸白净红润,穿着干净体面,每个人身边都跟了只淡金属色的球形机器人。
李镜一口水喷了出来。
“可怜的娃子,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读不了多久书就要去给家里帮工,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村长注视着孩子们,眼中含着深沉的泪水。
“啊,孩子们真是太可怜了!”小刘像是在唱咏叹调一样感慨,眼睛里是同款深沉的泪水。
孩子们全都向李镜方向涌来。他们扒着栏杆,热切地注视着李镜。每个人都长得特别特别可爱。他们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地恳求着:“我们想读书。我们想上学。求求您,帮帮我们。”球形机器人们一同播放着伤感催泪的BGM。
李镜:“……”
气氛很热烈,场面很感人。只差一句“我来资助你们”,这场大戏就能继续演下去了。无奈主角李总只吐出一串省略号。
小刘贴心地上前救场:“我们李总决定资助这所小学了!孩子们,从此之后你们就能安心读书了!”
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谢谢李总!”“你真好!”“最爱您了!”“我愿意亲吻你来表达感谢!”球形机器人应景地改变BGM,曲调昂扬的《好日子》响彻村庄。孩子们手拉着手,一同随着节奏晃手、踢腿,用舞蹈来表达兴奋。
李镜:“……”
这戏他真的演不下去了。
李镜转头看小刘,直接问:“你是谁?”
小刘眨眨眼,似乎很疑惑,“我是您的助理小刘啊。李总,您怎么了?成功资助幼崽们太兴奋了吗?”
李镜:“……”槽点太多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喷。
一个肤色偏深、面容端正但平庸的男人出现在李镜身边,像是某人以空间为画布,当场画出来了这么一个人。
李镜指着这个人说:“这才是小刘。”
身穿摩登连体服的“小刘”倏然消失,“画出来”的
', ' ')('小刘眨眨眼,疑惑地问:“李总,您在说什么?我就是小刘啊。”
小刘话音落下,李镜脑海剧烈震荡。
那种如坠深海的感觉又出现了!
李镜猛喘一口气,像是刚刚拼命浮上水面一样,脑袋发晕、胸口发闷、意识不清醒。
“李总,您还好吗?”面容端正平庸的小刘扶住李镜,“您为了研究山区儿童的助学方案,一直没休息好,真的太辛苦了。”
村长听到这话,在一旁热泪盈眶的感慨道:“李总真是个大善人!”
小朋友们手拉着手,一边踢腿蹦跳一边齐声唱道:“李总真善良,我们的都爱他~”球形机器人们不知道在哪里弄出来了个花环,飘过来给李镜戴上。
李镜:“……”
李镜甩开小刘的手,转身向山上跑去,将村长和孩子们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奔跑速度堪比飞人博尔特,风驰电掣地冲到了村子附近的小山头上。一转头,小刘阴魂不散地飘在他身后,跟个风筝似的被他甩来甩去。本该有点惊悚的场面变得十分搞笑。李镜奔跑的时候差点岔气儿。
跑了好一会儿,周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渐渐地,村庄全部消失,秃树和荒草也没了痕迹,只剩灰蒙蒙的天和土地了。
小刘觉得不对劲,使劲停住,大声说:“李总,孩子们还等着感谢您呢!让雄崽久等太没礼貌了!”
小刘说完才发现,眼前哪儿还有“李总”了?
幼崽翡双手环胸,气势十足地看着他。俩人身高差距有点儿大。幼崽翡用手在身前团了团,像是把一团空气给捏出来了形状,然后把那团空气扔到屁股底下:“绿绒绒”出现了!
幼崽翡坐着绿绒绒升高,和小刘平视,重新气势十足地端起手臂。
“你是谁!”幼崽翡喝问。坐得有点不舒服,他悄悄挪了下小屁股。
小刘似乎轻笑了下,面容逐渐模糊,周边的景色一同褪色,连幼崽翡也“融化”了……
再睁开眼,周围是一片纯白的空间,无边无际,似乎没有尽头。
李镜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看”到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察觉到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存在。他搞不清楚对方的方位,这片空间中,上下左右的概念都消失了。
一股友好而慈爱的情绪传来,像是一声亲切的问候。
李镜好像回到了五岁雄虫幼崽的状态,用情绪而不是声音来沟通。
他很排斥。
念头刚起,一股柔和的能量包围住他,让他无法生出警惕心。这股能量中还传达了信息,让他明白了现在的情况:雄虫幼崽们进入了母巢,母巢帮助所有雄虫幼崽建立精神连接,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调动幼崽强烈的情绪。
李镜心中刚刚升起一丝疑惑的情绪,另一个存在就传达了足以解惑的信息:我是母亲,是所有虫族和你的母亲。我是母巢。我是盖亚。我是你的保护者和唤醒者。我是你的来处,亦是你的归宿。
这样的沟通是没有说谎的余地的。
母巢慈爱地传达:
孩子,不要拒绝我,向我敞开你的心扉。
李镜:不。为什么?你要做什么?
母巢: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想知道你生存、行动、情感的一切原动力,想知道将你与其他存在区分开的特性,想知道你之为你的原因。
李镜刚产生抗拒之意,另一道直击心灵的信息就在他心上炸开:
你渴望被理解。
你渴望有某种存在能对你倾注无限的注意力和好奇心,愿意与你一同穿过无数真实与虚妄混杂不清的表象,去探寻连你也不明晰的本真。
孩子,你渴望这些,不是吗?
你渴望着心灵上的深度连接,却又恐惧于深度连接所必需的的极度坦诚与敞开,也恐惧于连接结束后不可避免的空虚。你害怕将自己的脆弱、丑陋、阴暗暴露出来,宁可付出与真诚、信任、真爱错失的代价。
孩子,不要怕。
母亲已看过一切。母亲能接纳所有。
母亲对你的爱永恒不变。
李镜的心灵防线被冲破了。
他心中涌起极度的憎恨。
他恨这句话!骗子,都是大骗子!
母亲根本不是这样的!如果母爱深重若此,为何他的母亲会和别人私奔抛弃他?为何因公殉职的父亲会爱人类这个概念远胜于活生生的他?为何抚养者只把他按照父亲的模板培养,一旦他偏离既定路线就对他失望至极,不再见他?
他心里有无尽的痛苦和愤怒,成功的事业无法安抚,女人柔软的臂弯和胸脯也无法填补。贪婪索取来的爱被他弃如敝履,浅薄的、随意的爱只让他觉得厌烦。兜兜转转,居然发现付出爱、去爱他人才是解药。
他曾经真心真意、奋不顾身地爱过,那个女人理解他、爱惜他,带给他幸福、快乐和平静。但那女人是个商业间谍,为他私人订制的一颦一
', ' ')('笑当然他妈的让他神魂颠倒。
为幻象而倾倒的他就是个笑话。
大概他命该如此。他没被爱过,不懂爱,就无法爱上一个真实的人,也不配被人诚挚地爱着。
连父母都不爱他。
母亲在他基因中刻下了爱欲之火,他无法满足。父亲给他的心灵中刻下了大爱,他试着去接受这曾经被他深深排斥的特质。
母亲留给他的爱欲让他痛心断肠。
父亲留给他的大爱要了他的命。
他死在一次慈善救助活动中。和他的父亲同样的死法。
他觉得无比好笑,好笑到他连死亡的痛苦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临死前那一瞬间的荒唐感。
母巢想制造能牵动他强烈情绪的情境。母巢以为,在他决定资助这所希望小学之后,他得到了心灵的救赎,这种救赎感是能拨动他心底最深处情绪的琴弦。
不。
不是的。
他骗过了自己,现在连母巢也骗过了。
他向前跑,跑回了记忆中的曾经。
记忆中的山村学校。
孩子们并不把他当回事儿。他们并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他试着和孩子们聊天。孩子们避开他,不想和他这个格格不入的人多说话。只有一个外向活泼的小男孩愿意理他。聊了几句他就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小男孩好好读书上学,小男孩不以为意,对他提出的“梦想”“未来”毫无感觉,连“大房子”“麦当劳”也没啥兴趣。最后他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娶到漂亮媳妇儿。小男孩连这个也不担心,理所当然地说:“讨不到老婆的话就买一个。”
小男孩的眼睛黑白分明。
让他恐惧。
是的,恐惧。
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他十年行善,不是因为大爱,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才是他的内核。
母巢温柔地包裹他,带来温暖和安抚的能量,传达道:
我明白了。
你如此渴望爱,因为只有爱能安抚恐惧。
孩子,别害怕,睁开眼,去看看这个深深爱着你的世界吧。
转瞬间,李镜觉得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中。
他似乎被紧紧地禁锢着,四肢和身躯都陷在某种柔软湿润的物体中。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花了吃奶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非常模糊,他眨了眨眼,发现是某种黏液糊住了眼睛。他想要用手擦掉黏液,却花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从禁锢中抽出来。越擦眼前越花,他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手上也全都是黏液。
随着他的苏醒,周围的禁锢渐渐放松。
他将另一只手也拔了出来,之后双手撑着黏滑温软的物体表面,使劲将上半身扯了出来。
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婴儿从母体中诞生后,第一次自主呼吸一样用力!周围的味道很奇怪,有股腥味,夹杂着血的味道。非常湿润,他每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一大口水分,让他有种轻微窒息感。
他浑身赤裸,身体上覆盖着大量透明的黏液。
他试着抬起一条腿,耳边听到了黏液撕拉声,让他错觉自己正在蜕皮。另一条腿也脱离禁锢后,他一头向下栽倒,沿着黏腻的物体表面滚了下去。
似乎是滚到了某个平面上,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撑起自己,看向周围。
无数黑红的条状软体拔地而起,每个软体上都嵌着许多幼崽!幼崽们紧闭着双眼,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四周都是这样黑红的软体,像是黏膜,或者某种器官内部——
他们像在一个巨大的子宫中。
李镜觉得恶心,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很正常、很自然。
生命的诞生,从来不是干净整洁的。
他下意识地寻找皑。踉跄前行几步,他感受到了一阵震惊的情绪波。他向情绪波的方向行进,绕过许多根软体,面前出现了一块相对空荡的区域。他前行几步后,突然开始奔跑起来!
他看到了杜伦萨!
在那一面,同样有许多软体矗立,上面嵌着无数成年体型的虫族。软体颜色更红,像是无数成年虫族的血肉铸就的。
杜伦萨!
李镜张嘴,无声地呼唤。
最靠近空旷处的软体上,杜伦萨睁着眼,震惊地看着李镜。
李镜摸索着,想要将杜伦萨拉出来。
杜伦萨上半身像是一座浮雕一样嵌在软体上。双手在身前交握。翅翼从后往前包裹着他肌理分明的身体,在小臂处交缠,好像他用翅翼把自己给锁了起来。他腰部以下,完全融进了软体中,再没有身体和软体的区别。
李镜嘴唇颤抖,像是无法承受一般,向后踉跄一步。
杜伦萨眼中全是温情动人的情谊。
他上半身身体线条近乎完美,赤裸的身体上覆盖着纤薄柔韧的翼膜,低垂着眼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李
', ' ')('镜,像是一个为了爱人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神只。
一边是正在经历初次精神连接的雄虫幼崽,懵懂、安然地沉睡着。
一边是无数献祭自己作为养料的雌虫,血肉被一点点消化着,成为供给母巢的能量。
眼泪砸下来。李镜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耳边好似响起了杜伦萨温柔的声音:不要哭……宝贝,不要为我们感到悲伤……这是雌虫的使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到这个地步了,还如此温柔,还心甘情愿!李镜哭得不能自已,强烈的情绪波让嵌着雌虫的软体都微微振动。
情绪波触碰到无数雌虫。大部分雌虫都处于沉睡状态,只有本能给与了回应——
爱。
深深的爱着雄虫。
同族间本能般的爱和给予。
雌虫深爱着雄虫,并不是一句空话。
无数雌虫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亲缘浅薄、三十多年孑然一身的李镜,被这些回应震撼得浑身发麻,连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他控制不住眼泪,越哭情绪越崩溃。
杜伦萨温柔地表达着:
翡,与我连接吧。
李镜哭泣着,重重点头。
脚下长出一条软体,包裹住了李镜。
母巢为李镜与杜伦萨建立精神连接。
两人的一生飞速在眼前划过,事件模糊,但是回忆中残留的强烈情绪全部印在彼此心里。
跨越时间和空间,李镜与杜伦萨感同身受、相互理解,连灵魂的最深处都触碰到了!
不要害怕。
你并不孤独。
杜伦萨爱着你。
如此真挚而深厚。
溢满了李镜的灵魂。
年老的雌虫自愿来到母星,用血肉滋养母巢,敞开意识成为雄虫幼崽初次精神连接的试验田。
雄虫幼崽集体散发出的强大精神波给予虫蛋洗礼,唤醒蛋中幼崽的意识,只待雨停后,幼崽便破壳而出。
雄虫幼崽完成初次精神连接,跨过雄虫成长中最艰险的坎。
这是生命的循环。
你认同吗?
你愿意加入吗?
李镜听到自己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我愿意。
无数雌虫发来善意的情绪波,欣喜、欣慰、幸福。
万万年的虫族,此刻迎来一名新的雄虫。
母巢的意识庄严而肃穆,一句话炸响在脑海中——
汝名,费耶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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