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颜沉背负着沃公的盛情,招摇十分地上路了,老远就惹得田里劳作的庶人驻足眺望,待走近发现是颜沉后,立刻东拉西扯交头接耳起来——
“那不就是害死屠户女儿的卿大夫吗?”
“是啊是啊,害死人了还招摇过市,真是草菅人命的世道。”
颜沉对谤言甚是敏感,又是顺风而来,自然听得清晰,心里不禁又躁又累,脸面上却要对送行人奉承迎笑,不过这已是极致,余下的气力只够“嗯”,“啊”,“哦”之类的敷衍应答,没想到还能将谈笑进行下去。
这班送行的卿大夫里数石班资格最长,说话最有分量,所以颜沉对他多留了份心,边点头边连称“所言极是”,其实同样什么也没听进去。
“颜卿离城后,是要回大梁吗?”石班问。
颜沉正巧听了,想想答道:“是。”
“沃城到大梁路途遥远,颜卿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路远但不险,走走停停到处看看也是惬意,说不定又在哪座城里留下了。”
颜沉说得洒脱,其他人也配合得笑起来,其中一刚入公门的年轻后生张口就道:“这才是游士说客应有的胸襟和风骨。说不定等颜兄到了那座新城,又将传出一段风流奇谈。”
这话很不中听,石班一眼瞪去,众人立刻噤声,左右看看俱是尴尬,指望着老资格的石班来圆场。
可是颜沉全不在意,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从沃城到垣城这段路是魏国有名的景观画廊。春则桃红柳绿芳草萋萋,夏则山花海树砌雨覃烟,秋则金风送爽柏秀松枯,冬则雪点寒梅霜盖桥廊。我此番离去便不再回来,如此美景还是抓紧时间品赏回味罢。”
言下之意格外明显,众人看向石班,见老臣颔首,似丢了个大包袱,纷纷慵懒开去,或靠或挂在车边,安静品起路边的烂漫春/色。
颜沉终于得了清闲,立刻扭头朝侧后方的革路五缨马车看去,这辆车也是沃公的,用来载颜沉的家眷和财货。
林琅跪在车尾,面朝西方,脊背笔直,见不到脸,但淡雨凝烟的气质异常出挑,让颜沉忘记一切凝视着。
“真美。”
这是他的心声,却不出自他口。
偏头一看,是季春。季春今日扮得规整,衣装仍不精致但很崭新,共事半载了这下总算看清他长相,神采飘逸,眉目间隐有英气。
“景色确实美。”颜沉微笑道。
季春却不看他,仍直直盯着林琅的方向,认真地说:“不如人美。”
颜沉登时吊起眉头,磨牙吮血地瞪着他——我说你这爱刁难人的怎么一直没说话,原来在觊觎我的人!
“再美也只能看看。”颜沉说,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警告和轻蔑。
季春轻轻一笑,眼珠子还是不转,“那就看看吧。”
颜沉火了,碍着有旁人不好直接去挖眼珠子,便垂下手偷偷拧他大腿肉。
季春疼得嘶了一声,忿忿看过来,埋怨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子脾性。”
“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碰。”
“我只是看看。”
“不准。”
“我偏要。”
两个男人压着嗓门争闹起来,忽然马车颠了一下,似有不平之物撞到车轮,把车里的人都震离了半寸。
革路马车也未幸免,林琅一颠向边上倒去,总算从凝视中醒来,转身往缯盖下挪。行进间,她的美眸无意中飘过来,略有些虚恍,怔了片刻,躲到玉姐身后见不着了。
“刚才那一眼是看到我了。”季春乐呵呵地说。
“真是可笑,她认得你是谁么。”颜沉切齿。
季春立刻拱手,厚着脸皮地说:“那就劳烦颜兄为我二人介绍了。”
“想得美!”
垣城离沃城不远,清晨出发,等日头过了顶点慢慢西坠时便是到了。垣城再往东就出了沃公的封地,所以一般远送都是到此为止。
下了马车,颜沉总算露出开怀的笑容,对送行人一一拱手道别。行过一圈没见着季春,才发现他和林琅在一边谈笑风生。
颜沉迈着方步甩袖走去,硬生生挤进二人中间,把林琅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拱手道:“季春兄,就等你了。在下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
说罢抓住季春的手腕往马车那边拖,最后还亲自推了上去。
送行的卿大夫见有人登了车,也不便耽搁,最后祝了几句平安话,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总算打道回府。
颜沉扭身找林琅,她早就从身后移了出来,正对着马车上的季春挥手道别。
“你做什么。”颜沉一把握住她手,有些生气。
“他不是你在沃城唯一的友人吗,今后相见已无期,你怎么这般冷淡。”林琅把手挣了挣,没抽回来。
“他骗你的,我在沃城没有友人。”
林琅心知肚明,调笑道:“你眼里只有女人,当然装不下友人。”
“这你就错了,这垣城里就有我的一个友人,他马上就会过来。”
随后要报复她对季春的“多情”,故意说:“我这友人你得看仔细了,说不定就是你的新靠山。”
林琅脸色略微一沉,没来得及冷嘲热讽,就听见寄生的喊声:“少主,混章少爷来了。鹂黄小姐也来了。”
林琅扭头看去,从城门那边走来一双年轻男女,男子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女子清纯楚楚娇小娉婷,一看就不是平庸之人。
草草看过男人,林琅把剩下的眼力全放在女子身上。只见她离这边越近,脸蛋上的羞红就越浓,渐渐躲到了男子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往颜沉这边怯生生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