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跟着看,见魏先生衣着光鲜,晓得便是庄子里得用的人。她跟人挣不过,干脆两手打地,挣扎着哭起来,“哎哟,你个上辈子冤枉死,这辈子来讨债的。你让娘怎么办?”
一时间哭声大作,娘儿几个抱头痛哭。
魏先生石化在原地,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他智计无双,如何人前耍赖皮,但和真不要脸的比起来,又是要脸的。特别是现下顾皎在旁边盯着,门口围了好些小子看着。
“钱,要钱是吧?”他问。
这是认栽了,要付钱。
妇人满面泪痕地看着他,点头,“大爷,一两银子一根是批发价,零售更贵。”
还得寸进尺了。
顾皎真是佩服到极点,不知勺儿爹哪里找来的人才。
李恒清了清嗓子,看她一眼,适可而止吧?
顾皎摊手,戏唱到这儿,她其实已经无法把控了。只等妇人自由发挥,再去扫尾。不过,她还是假意道,“岂能让先生破费了?柳丫儿赶紧回东院找海婆,拿三十银子出来。咱们初来小庄,可不能亏了庄户,坏了名声。”
名声二字一出,魏先生头更痛了,只觉着顾皎跟他一模一样,简直不晓得高抬贵手四字怎么写。
“罢了罢了,我来给钱就是。柳丫儿别跑了,你家夫人就爱看先生笑话。今日且让她笑一笑。”
柳丫儿也是个小机灵,“先生怎地如此说话?咱们夫人一向最大方,日日都关心魏先生吃食呢。先生不知道,夫人亲自去后厨交待——”
顾皎用力清了清嗓子,柳丫儿立刻闭嘴。
李恒确实有些忍不住笑了,转身掩饰着,嘴角高高吊起来。
魏先生认命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来,约莫有十两。他掂了掂,估摸是不够的。
银子递到妇人面前,妇人是不收的。她偏头,抽泣道,“不够。”
“我知不够,你先拿着这钱,剩下的等我问几个问题再给。如何?”他道,“那边站着的是这庄子的主人家,李将军和顾夫人。他们做了这个见证,我绝不会亏你钱,对吧?”
妇人半信半疑,求助地看向顾皎。顾皎对她点点头,柳丫儿也道,“婶子,咱们夫人最好了,从来不坑人钱财。”
妇人这才接了钱,紧紧地握在手中。
“你说根菜是卖去城中,卖给谁?”魏先生半蹲下来,耐心发问。
她抹干眼泪,“孙家的大爷,每年都要包去一半。谁知道他是自己吃,还是送给谁?”
“一年有多少?”
“我家那个上山好几次,也只得了二十来根。”这回妇人是真有点伤心了,“靴子坏了好几双,手全抠烂了,胳膊上划出来好几条伤痕,都见骨了。这些钱扣了买药钱,也没剩多少,还得省着花才行。”
魏先生点点头,叫旁边的小子们退开,又让随身的一个去再拿二十两来。
他道,“大婶,咱们得说清楚了。你家孩子拎着菜来庄前,本要守着卖给勺儿的。我见了,便问多少钱。孩子说这东西山里挖出来的,到处都是,便宜得很。让我看着给几个铜子儿就好——”
小孩子怯生生地垂头,说不出话来。
妇人眼睛咕噜噜转,干嚎道,“胡说,我家孩子才不会乱说话。明明是几十两银子!”
魏先生多说无益,将银子给她。
妇人拿到三十两,紧紧捂在怀里,冲顾皎和李恒磕头,拽着几个小娃就要走。
柳丫儿忙道,“婶子,你出去对着邻居可要把话说清楚了,咱们小庄上银货两讫,没欠过你钱。”
妇人忙点头,“晓得。”
顾皎叹口气,站到魏先生身侧,“先生,民生多艰啊。”
魏先生早就被气得心脏病发了,哪儿还忍得住?他扭头,冲着顾皎便来了句,“你个死丫头,怎地那么多鬼心眼?”
她大吃一惊,“先生说的是什么呢?你哄了人家小孩儿——”
“还装鬼呢?我哄小孩儿?我用得着么?我堂堂魏明,行走不改姓,坐不改名,掌着千军万马的营生,用得着去哄个小孩?”
“也难说。”顾皎见他并不怒得十分厉害,且当场发出来,还真没往心里去,对自己也算亲厚,便道,“先生若是为了一口好吃的,也难说。”
李恒则是架着先生往里面走,“别在门口吼,实在有损先生的威名。”
“你们两个,合起来哄我?”魏先生冤枉得要死,很不甘心地嘟囔,“真是造孽,一点也不懂事,为了恶作剧令人凭白受伤——”
“先生冤枉,我可没专门找人演戏。那婶娘的男人还真是上山受伤的,可不是因为我。”顾皎终于也承认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不就一句话吗?”
“那能是一句话吗?先生顶着我二哥吵架,说什么修金路银路,令我二哥回家找爹吵闹。爹什么话也没说,晚上都睡不着呢。先生良心可去哪儿了?我那日和长庚说的是什么?先生不仅不好好听人说话,还冤枉我奢靡。”顾皎委屈得很,“人家吃穿通不讲究,怎么就奢靡了?”
魏先生打哈哈,“那不是你二哥傻吗?话赶话不就——”
“我二哥是傻啊,可他先生不是你吗?先生不教导就算了,还真是好意思瞎扯。咱们前脚才讲好了,你找师傅和良种来,我配合你让龙口的地主出钱投资。章程还没定下来,你立马实际操作给我看如何坑我爹的钱。有意思吗?再说了,我坑我爹算是天经地义,你坑的算什么呢?”
“哟,这都被你看穿了?”魏先生略有点儿小得意,“且做个好样子给你瞧瞧,让你以后有例子参考。”
顾皎没好气,“先生,我可不傻。”
“不过,太抛费总是不好的。”魏先生给自己挽尊。
顾皎顿了一下,认真道,“先生,大道理我是讲不出来的。刚巧那婶子说起根菜,真提醒了我。她家年底和年头靠它卖钱,扣了各种抛费和医药钱,用剩下的才能撑过去。可若是哪天,孙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吃腻了,不买了,她家该怎么办?去哪儿找钱过年?又怎么在开春的时候花钱买种,下田,租牛耕地呢?”
这几个问题,竟把魏先生给难住了,他不禁收起嬉皮笑脸,认真想起来。
“先生爱吃喝不是错,妇人爱脂粉也不是错,有钱的地主撒钱求个什么玩物也不是错,只要他们将钱散出去,总能令一些人找到活路。否则,钱囤在人手中不动,积起来一点不流出去,下面无钱的人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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