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叔已经来了,赶了一群羊在旁边等。见安琳琅一个人过来,他的眉头立即蹙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来?”
安琳琅突然被他凶的一愣,顿了顿:“余大叔你在这,我找你卖羊肉呢。”
余大叔一听是来找他的,扭头跟一个相熟的人说了几句话。他熊掌一般的打手扯了一只壮硕的羊,拽着羊角就让安琳琅回食肆去:“下回别一个人走,要羊肉是吧?这只行不行?”
安琳琅瞧了一眼,这羊精神的很,肉定然紧实。
点点头:“行。”
“你先回去,”余大叔道,“我杀了就给你送过去。”
安琳琅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银子都没来得及给他就被他给忽悠走了。等走到半路,她回过神有些好笑。余大叔是好心,但这态度也真是不讨喜。也不知是被余大叔给嘘的疑神疑鬼,她还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扭头看了,身后也没人,她于是加快脚步赶紧回食肆。
刚要到食肆的门口,路过十四旁边的小巷子。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然后她袖子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安琳琅心里一惊,下意识就回头。
扭头一看,没人。
但袖子还是被人攥着,车都扯不到。安琳琅于是低头一看,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小鬼头拽着她的袖子,盯着她张口就要钱:“我肚子饿了。”
安琳琅:“……”
眨了眨眼睛,她低头与这小鬼头对视。
“你有钱吗?”小鬼头见她不说话,小眉头皱起来:“我的肚子饿了!”
安琳琅无奈,街上小乞丐不是没有,但这么大胆理直气壮的还是头一次遇见。看着他才到自己腰的小身板,安琳琅从腰包里掏出几枚铜板塞给他:“那边有包子铺。”
这小鬼头拿到了银子也不说话,噌地一下跑不见了。
安琳琅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番动作,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但一想也就几文钱,耸了耸肩,赶紧回了食肆。刚一进门,迎头就撞见神色匆忙的桂花婶子。不知从哪儿来,佝偻着脖子走得飞快。安琳琅心里奇怪,她张口就喊了她一声。
桂花婶子突然被人喊住吓一跳,身体一哆嗦就急忙把手往袖笼里揣。抬眸见是安琳琅,僵硬的嘴角扯了扯,干巴巴道:“掌柜的。”
安琳琅眼睛瞥向她藏到袖笼里的手,复又移开视线:“镇子上是有些乱,婶子这是打哪儿来?”
“没,就院子里闷,出去走了走。”桂花婶子脑袋低垂着。她将手从袖笼里拿出来。骨节粗大,手指头皴裂,手上没什么东西。她将鬓角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略显仓促地转移话题道:“今儿要洗什么菜?大堂那边客人多吗?是不是要忙了?我这就去屋里收拾一下,马上回来干活。”
说着,不等安琳琅开口,她贴着墙边小碎步跑了。
安琳琅盯着她仓促的背影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赶紧进厨房忙菜。
桂花婶子匆匆跑回屋里,门关上,昏黄的光透过纱窗照到她身上,叫她脸上的愁苦仿佛被揭了皮的画卷,画的明明白白。她坐在炕上盯着手里一包老鼠药,心下又茫然。
昨夜那一团热火拱在心口烧了一整夜,再是烧得心肝脾肺都疼,这会儿也渐渐地平静下来。虽说辗转反侧才决定买这个,但如今她的仇人都已经被玉哥儿给赶出食肆。真要想下毒毒死那些人,除非跟到那群人家里去,否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捏着药包,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就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该给她那可怜的儿子大山讨回公道也是应该的。
可转念一想余才说的话,桂花婶子其实也明白。今儿她给仇人下毒不要紧,被抓到大不了丢掉一条烂命。但方家如今在镇子上做食肆生意,她在食肆的吃食里下毒,那就是害方家一家子。方家老夫妻俩对她不薄,她这般做就是恩将仇报。
心里难过得像猫爪一样,桂花婶子手狠狠一捏,将那包老鼠药给塞到了枕头底下去。
没有个定数,她换了身旧衣裳开门出去。
食肆这几日其实不太忙,一日从早到晚不过是十来个客人罢了。都是镇子上富户来食肆打尖儿的。说到底,还是这个镇子穷了些。若是稍微有点家底,安琳琅做菜的水平和卖出这样便宜的物价,应该人满为患才是。但即便只有那么十来个人,相对于同在一条街的其他食肆已经算红火得离谱。毕竟这镇子上的百姓都是一分钱掰成两份花,何况乡下吃不饱饭的村民?
安琳琅送走那个挑三拣四的矮冬瓜,老爷子也成功地从林家搬出来住进了西风食肆。
日日吃着安琳琅做的饭菜,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脸颊有了肉,眼睛也显得炯炯有神了。原本说着要去寻西域大夫的主仆(师生?)三人赖在西风食肆,再也没有提起去西边寻人的话。老爷子虽然瞧着还是一副瘦巴巴的模样,但已经不似第一回见那般吓人。
只老爷子的两个仆从(学生?)从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吃吃喝喝的,变成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
他们还没说安琳琅喂猪呢,三月初的一日清晨,西风食肆就出事了。
当时安琳琅还在后院打盹儿,桂花婶子蹲在木盆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摘菜洗菜。就听到前头大堂闹哄哄的,安琳琅疑心出了什么事,擦擦手就去了前大堂。
到了大堂才发现事情不对。一大早大堂聚了一帮人。乌泱泱的一群人头就那么围着,凑在一起悉悉索索,指指点点。
安琳琅个子叫嚣,垫脚都看不到挤不过去。刚准备让人散开,就听到里头传来一身尖锐的哭声:“哎哟喂!我可怜的儿子啊!天杀的黑心食肆,污糟东西给人吃,吃死人哦!”
此话一出,屋子瞬间都安静了。
那女声尖戾又难听:“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评评理。我儿就是听说这家食肆的东家做菜手艺好,才特意攒了些银子来这里尝鲜儿。谁知道……”
“谁知道这家就是个黑心肝的黑店啊!我儿来吃了一回,回去拉了吐了几回,人就不行了!”
那妇人哭声里头还打着调儿,婉转又高亢,像是在唱大戏:“要钱倒是不客气,一盘鱼都敢要半钱银子!她做的是神仙瑶池的鱼?一条鱼就要半钱!大家伙儿可是都晓得,这鱼河里到处都是,一抓一篓子!她家弄点酸菜抄一抄,就敢要人半钱银子!想想这条街上的其他食肆,哪家不是物美价廉?早知道这家这么害人,就该去别家吃!可害惨了我的儿!”
“人人都说西风食肆的菜好吃,照我看,指不定就放了东西!”那妇人不晓得是要给怀里的儿子讨公道还是来嫌弃西风食肆的菜色贵,说这话听着就不大对:“心肠黑成这样,真的是天打雷劈!”
安琳琅听着这话一股子火气涌上心头,推开看客就冲进去。地上确实躺着个人。脸上盖着白布,瞧不见脸。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连个起伏都没有。从安琳琅的角度只看得见乌糟糟的头发和嵌满泥巴的手指头。白布边缘露出来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仿佛从乞丐窝里拉出来。
第四十章双更合一
西风食肆卖吃食是出了名的贵。这事儿是整个武原镇的人都知晓的,价格卖得贵但菜好吃,没人提起来的时候倒是没什么。谁特地提出来,再加上吃死人这事儿一掺和顿时就变了味。
看客们闻言转头一想:是啊,一条鱼才值几个钱?这河里鱼一抓一大把的,西风食肆片一片,弄点酸菜做出来就要半钱银子,确实心黑。
“可不是吗!你们想想,乡下河里鱼都没人吃。”
人群中一个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这人安琳琅认得,就是隔壁旺客来的掌柜。
昨日还来她店门口酸呢,被周攻玉给吓回去,今儿又来煽风点火,“尤其现如今已是阳春三月,鱼虾泛滥。赶明儿天儿一好,拿个竹筐去河边捞,要多少能捞多少。这店家一条鱼弄点乡下人吃粥的咸菜烧,就敢要这么多银子,确实是不厚道。”
“原材料才值几个钱?何况酸不拉几的味道也就唬唬没吃过苦的富贵人。”一人阴阳怪气地迎合。
所谓的人云亦云就是这般。一个人提,一个人捧,外头人跟没脑子似的就跟着落井下石:“可不止是酸菜烧鱼,你们是不晓得,西风食肆还有烧那个什么苞谷煮汤。这苞谷都是乡下人吃腻了的东西,她拿来烧汤,价格也卖的不低,听说一小盅要二十文……”
“乖乖!这要价厉害了啊!”
“我的天啊!这确实是死要钱啊!”
人群里悉悉索索的,一个个指指点点。
安琳琅被气笑了。想她安琳琅当初都是被人求着做菜,一顿饭要价十万。如今一道酸菜鱼卖半两已经是最低水准。她刚想说吃不起便别吃,人群里一道声音响起:“京城天香楼红案大厨一桌菜要价一百八十两,做的味道还不如方掌柜的。一道鱼要你半钱银子已经是方掌柜客气。这年头不会还有人不知食肆卖饭食,食材的贵重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厨子手艺吧?”
说话的人是抱刀小哥鸿叶,悠悠的一句话,吵闹的人群都为之一静。
来围观的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何况这个点儿,看客都是西街上做生意的人家。说实在话,西风食肆开铺子这一个多月,日进斗金已经引来不少眼红。尤其是同样做食肆的人家,恨不得西风食肆就此倒闭,好叫客流量都分出来,最好分到他们家食肆去。
话一出,他们顿时就不满了:“这你就不知道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小伙子!”在西风食肆开业之前,旺客来算是西街上生意最红火的,“咱们做吃食生意的,价格得将公道。她厨子做得再好吃,那鱼还能变金子不成?”
“就是啊!那鱼烧得味道再好也变不成肉!这就是诓钱!”
“诓不诓钱可不是你一句话!吃不起就别来吃,哪儿那么多废话?”鸿叶原本只是说句公道话。老爷子这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厌食症,到了小掌柜这里就治好了。这等手艺,于情于理都算得上顶尖。乡野小店不知天高地厚,倒是在这信口雌黄。
不得不说,这一句话堵到了山羊胡的心肺。他们食肆里的吃食卖不出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味道不好。但是他们做吃食这些年,菜怎么烧都是定性了的。想要烧的好吃,苦于没本事改。这不知哪儿来的外来人一句话戳到了他痛楚,可不是要跳脚!
他指着这个外来人‘你’了个半天,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你们吵吵这半天,不就是嫉妒人家西风食肆生意好?看不惯就去好好学做菜,菜做得好,你就是翻十倍也有人乐意花银子吃。别自家的菜色做得跟猪食一样不知道反省,反而在指桑骂槐地怪别人家菜色做的太好。”鸿叶嘴毒,这一番话不止是骂了一个,外头看热闹的一半人的脸都乍青乍紫。
人群中央哭丧的老婆子听着风声不对,这会儿也不句句话指摘西风食肆菜卖得贵了。她嗷地一嗓子嚎起来,改说这家饭菜不干净,吃死人。
一面大声地哭,一面眼睛东看西看,非得要西风食肆赔钱赔命钱不可。
哭着哭着,突然又冲过来抓安琳琅。安琳琅被她吓了一跳,愣神之时差点没被这老婆子给抓瞎眼睛。要不是周攻玉眼疾手快握住那婆子的手腕拧到身后去,安琳琅的脸都能被她抓花。
“大家都来看啊!快看啊!店大欺客了这家人!这狼心狗肺的夫妻俩欺负我一个孤寡的老人家了!”
那婆子一被擒住就喊,声音尖得刺耳,“你们毒死我儿子都不亏心吗!我就看看天下还有没有天理了!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能害人命啊!”
随着她一边叫喊,外头突然就涌进来一群人。是武原镇的都保正带着一群人冲进来。
说起来,这大齐某些方面跟唐朝很像,某些方面又像宋朝。
五户编一个保,退出一个做保正。五个保又是一个大保,再选出一个大保长。十个大保又是一个都保正。这些人负责镇上治安和巡逻。不知是听到动静还是被人叫过来,他们手拿着丈棍就敲敲打打。推开挤挤搡搡的看客一上来就喊:“谁是西风食肆的东家!”
安琳琅刚要站出来,周攻玉先应声:“我是。”
这都保正也是方家村的人,细细论起来跟方老汉还沾亲带故。算是方木匠父亲伯父那一支的曾孙,跟方大柱是同辈,名叫方大河。多年前还是在镇上的街边跟人胡混的二流子,三年前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镇上对商户呼来喝去的都保正。还别说,这三年在镇子上混得风生水起。
他已经许久不回镇子上,自然不认得安琳琅。但他不认得安琳琅,却认得周攻玉。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儿在。
方大河都年岁大了,苦于家里穷苦自己又没本事,一直没娶上亲。年前攒足了家底儿,去他看中许久的姑娘家提亲。结果那姑娘来方家村看人,意外被周攻玉一个照面把心给勾走。婚事到后来也没成,方大河心气儿高,被拒绝了就换娶了那姑娘的妹妹。
这事儿周攻玉本人不知道,但却成了方大河心里的一道坎儿。他一见周攻玉便火上心头,看也没看那边哭丧的老婆子就手一挥,厉声喝道:“毒死人是吧?带走!”
都保正虽然不是官吏,这镇子上的权利却不小。武原镇上没府衙,都保正说的话就是律法。
“没有逮捕令,谁给你的胆子抓人?”周攻玉一脚踢开那人,怒斥道。
自从方大河当上都保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抓人,还没这么被人当众下过脸:“在武原镇老子的话就是王法!你敢反抗?”
安琳琅这小暴脾气,她从周攻玉身后冒出来,指着方大河骂道:“笑死人!你的话就是王法,这年头王法这么廉价了?你凭什么抓人呢,尸体你查验了吗?人你审了?一冲进来就说毒死人,我怀疑你跟地上这婆子是一伙儿的!见我食肆生意好故意来讹钱的!”
这种事,方大河往日可没少干。安琳琅这么一叫,顿时鸦雀无声。
确实,这一伙人冲进来什么都没问,连地上的尸体也没瞧,张口指责西风食肆吃死人。人家官老爷审案子也得弄清楚原委吧?这又不是天眼神通的神仙,红口白牙的就定案实在是离谱。他们于是目光看向那边抱着尸体的老妇人,妇人眼神闪闪烁烁的,显然有猫腻。
怪不得一进来就哭钱,原来是想讹人。风向一变,人群顿时窃窃私语。
方大河一黑,转头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散开!”
他走上前,白布掀开,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具脸色青黑的青年男子尸体。眼睛紧闭,嘴角还泛着白沫。方大河一手捂住鼻子,粗糙地打量一遍尸体。乡下地方还不知道仵作,他连扒一扒尸体的嘴看了一眼都没有就断定:“口吐白沫,脸色青黑,这是被毒死的。”
说罢,抬头冷笑:“你们还有何话说?”
安琳琅被这草率的断案给气笑,好歹是人命,再随意也该将道理,“这人被毒死,跟这人是吃西风食肆的菜毒死是两码事。他被毒死跟我食肆有什么关系?”
“你别胡搅蛮缠!”旁边哭得专心的婆子突然尖叫一声。
她仿佛被激怒,从地上直接跳起来:“我儿子就是吃西风食肆的酸菜鱼和那什么土豆丝毒死的!这两样菜可是旁处都没有的,这两样菜就只有你家有!就是你家吃食不干净毒死了人!你赔我儿子!我儿子又能干又孝顺,是我老婆子将来的依靠,你赔我儿子!”
话音刚落,这妇人就跟疯了似的冲过来扑打安琳琅。
安琳琅一闪,笑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吃了我家酸菜鱼和那什么土豆丝毒死的?”
“他昨儿都没吃过别的,就吃了这两样!”
“你跟着他一天?”
“我儿孝顺,用得着你说!他有好菜都会带回去给我尝尝……”
安琳琅:“哦,那你怎么没被毒死?”
“……我。”那婆子胡搅蛮缠了一辈子,跟人骂战从未输过。没想到遇上一个更会胡搅蛮缠的人。安琳琅突然的疑问给她一口气噎住,她指着她的鼻子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说到最后干脆就放赖,仗着自己年纪大,哭西风食肆不要脸,欺负孤儿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