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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 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却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绝。连着好几日,天不见转晴。
连着衣衫与心情, 都一并泡在了无止尽的雨中时, 到了江南的新奇, 很快就变成了烦闷。
大宋的节庆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边,中秋重阳照样热闹, 忙着吃酒宴请。
朝廷刚从绍兴搬到了临安, 在过中秋时为了庆贺,办得尤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鲜。配上江南的各式酒, 琼花玉露,双瑞,六客堂, 清空若酒, 蓬莱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频繁变动的官员还要难记住。
空气中飘散的酒气,盖过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银桂, 淋漓的秋雨都浇不散半分。
赵佛佑从没见过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馐佳肴, 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开封。
也是因着节庆, 从北地回到南边, 赵佛佑终于见到了赵构,她的亲生爹爹。
她坐得远, 隔着邢秉懿与吴贵妃,加上从宗室过继的两个皇子, 潘淑妃等人,遥遥一见。
在赵佛佑的记忆里,赵构对她这个长女很温和,与她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时候他还年轻,头发乌黑,气宇轩昂。
在筵席上,赵佛佑见到了一团明黄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赵构坐着,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贵了。
他看上去很随意,总是斜着身子,手撑着胀大了一圈的额头。头顶金冠闪亮,他白胖的脸却显得格外阴沉。哪怕他在笑,赵佛佑依然感到很狰狞。
在浣衣院里呆过,赵佛佑懂得了何为不能生养。赵构虽然有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谱的赵神佑。
但他认为自己没了后,他要过继男儿来继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赵伯玖与赵伯琮时,总是很快移开了目光。
赵佛佑看得很起劲,在暗暗猜测拘谨的两人何时会哭出来。
同样初次以皇后身份见命妇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笔直,端庄言笑晏晏。
赵佛佑望着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临安没有皇宫,金兵曾烧杀抢掠过一遍,连像样的宅子都找不到几座,皇室挨挨挤挤住在一起。
赵佛佑不能出门,她却什么都知道。
赵构住在前院,那里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来来回回,后院有时都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白日时,她听到宫女偷偷在议论大宋朝报,赵寰称赵构皇位得来不正。
到了晚间,赵佛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夜里安静,外院赵构嘶哑着嗓子的叫骂声,吼声,穿透夜空。
伺候的宫女们纷纷跑了出去,赵佛佑并未惊慌,很平静听着,甚至还感到莫名的畅快。
与她同住在一起的赵金姑却被吓住了,惊慌不定从外间进了她的里间,掀开床帐,压低声音颤抖着道:“大娘子,大娘子”
赵佛佑掀开被褥,道:“没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来吧。”
赵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钻进被褥里,身子还止不住颤抖,抽噎着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佛佑很轻松,她打了个哈欠,道:“官家估计吃醉了酒,在闹脾气吧。不怕,在浣衣院时,完颜氏吃醉了酒,都这样撒酒疯。”
眼下她们在南边,已经回到了大宋,赵金姑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
赵金姑咬了咬唇,焦虑地道:“可是金贼又打过来了?”
大宋朝报的事情,赵金姑既然不知晓,赵佛佑也没告诉她。
赵构是皇帝,当着众人的面,总得注意到言行举止。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深夜里发了疯。
赵佛佑嗤笑一声,道:“不会,有姑母镇守在北地,金贼不敢打过来。”
“那官家会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吗?”赵金姑听到赵寰,莫名放了心,却又不解发出了疑问。
床上多睡了个人,肩膀处直漏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赵佛佑就觉着凉风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会,南边连金贼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输了仗,皇位就坐不稳了。登基后连皇宫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憋屈。”
赵金姑也认为当了皇帝,最后连都城皇宫皆无,实在是滑稽。
过了片刻,赵金姑低声问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骨肉。官家为何要过继皇子,不将皇位传给你。若是换做二十一娘,她就不会这般做。”
赵佛佑在黑夜里,嘴角无声讥讽上扬,道:“我是女儿啊,不是儿子。南边朝廷与姑母的不一样,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们能出去玩耍,在南边却不行了。”
回到南边,除了在赶路时见到了江南的风景,她们一直在狭窄的院子里,对着方寸之内的天空。
赵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过气。她怀念在北边的日子,从浣衣院杀出来后
', ' ')(',她就能随意看到广袤的天地。
从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时赵金姑经常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着若是金兵追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路,其实她过得很好。身边有无数人陪伴,有赵寰为她们打前锋,护着她们安稳无忧。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数倍,赵金姑却从没感到冷。不似现在,被褥中一点热意都没有,手脚冰凉。
赵金姑与赵佛佑那样,缩进了被褥里,问道:“大娘子,你后悔了吗?”
赵佛佑好像睡着了,许久都没回答。在赵金姑快放弃时,听到她低声回答:“后悔。可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说,要我们多读书,读些游记,心就不会被困住。”
赵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们要多读书,不能被困住了。没有书,去找皇后娘娘。可是”
说到这里,赵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后娘娘好似也很难,我怕麻烦到她。”
如今南边应当满城纸贵,朝廷会到处搜寻大宋朝报,连着其他小报一并禁了,以堵住悠悠众口。
至于书本这些,朝廷风声鹤唳,书斋铺子亦会被盯住,只能卖朝廷准许的书籍。
就好比赵构心虚,改了韦氏的年纪一样。事关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毁掉一切带字的纸。
韦氏被留在了绍兴的寺庙,赵佛佑听宫女私下里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
在金国浣衣院时,韦氏身子都好得很。刚回到南边时,赵佛佑听到过几次她发疯叫喊,声音高亢,精神头十足。
赵佛佑看多了荒谬,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不用找皇后娘娘,去找吴贵妃。她是才女,读过很多书,她有书。”
赵金姑紧跟着松了口气,道:“也是,去找吴贵妃,她读书习字,官家不会缺了她的书。”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佛佑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应当没事了。”
赵金姑也听到了,虽还有满肚皮的话,却不敢多说,忙噤了声。
夔州在深秋时,不比北地,树木依然葱茏翠绿。沿着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险峰,风景美如画。
完颜宗弼攻打川陕路,在蜀地时吃了大亏。利州未曾经历战乱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凉,难得热闹繁华。
利州城外,百姓们背着竹筐悠闲走过,货郎们挑着担子叫卖。见到浩浩荡荡的兵丁经过,皆大惊失色,一窝蜂逃了。
岳飞见利州城衙门躲着不出面,估计是怕被索要粮草。不由得苦笑一声,忙下令亲兵前去安民:“我们只路过,让百姓无需害怕。”
亲兵忙领命前去了,岳飞领着兵马辎重,在城外扎营稍作歇息。
用过些干粮,岳飞准备启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达兴元府。
兴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兴元府,就到了与西夏接壤的临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兴元,几乎就畅通无阻,蜀地尽落入其囊中。
歇下没多时,天就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飞瞧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蜀道本崎岖难行,加上车马辎重就更难。无奈之下,岳飞只能下令先扎营,等到雨小些再前进。
雨打着营帐顶,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飞不受打扰,心无旁骛坐在矮几前,处理积累下来的文书公函。
忙完之后,岳飞目光扫到左手边的匣子。略微停顿片刻,伸手打开,取出那份已经半旧的大宋朝报。
天在下雨,营帐里也开始变得潮湿。岳飞见字墨迹有晕开的迹象,忙将报折起来放好。
锁上匣子,岳飞沉吟半晌,吩咐亲兵备车,换上常服进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头巷尾很是冷清。铺子前高高的彩楼下,伙计们三三两两站着,看到车马经过,也懒得出声吆喝招呼。
岳飞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茶楼,由伙计领着,选了张靠近大门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扬顿挫背了一长串茶点。岳飞要了碗擂茶,几碟干果点心。
茶酒博士笑道:“听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来做买卖的多,商队将客栈都住满了。客官可也是要到临洮去与西夏人做买卖?”
朝廷与西夏开榷场之事,岳飞早已知晓。没曾想,商队来得比他的兵马还要快,官营的却不见动静。
商队想要来榷场做买卖,需得缴纳赋赋税牙钱,取得通关文书。朝廷官员办事向来拖延,只怕这次经手之人,得了无数好处。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与西夏交好。
岳飞眉头微皱,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访友,经过此地。”
茶酒博士机灵,见他不愿多说,忙躬身退下,没一会上了茶水点心。
岳飞吃着茶点,不动声色听着周围的客人说话。
', ' ')('“那二十一娘,听说身长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壮之人。眼大如牛铃,黑面血盆大口,状若母夜叉,金贼来袭,她对着金贼高喊一声:兀那贼子纳命来!压根无需动手,金贼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飞转头看向出言不逊,说得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赵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丑陋。你这龟儿子,又是打哪去听书了,尽打胡乱说。”
先前吹嘘的汉子被骂,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夸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绝非常人。在大宋朝报上,她自称正义军,封了自己做统帅,说要平定天下。只凭着杀金贼这点,我就佩服她。南边朝廷窝囊得很,躲到江南去当那缩头乌龟,不敢出头。若不是巴蜀地势险要,吴将军他们厉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宁。”
岳飞神色缓和了几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报。
后人叹了口气,道:“倒也是。可利州虽太平,这朝廷就紧盯着要收赋税,恨不得将全川陕路刮去一层皮。先前我听说城外过兵了,我瞧这兵啊,定是前去熙宁路,镇守边关了。”
“守边关防着西夏打来,听上去本是好事。只兵营的粮草,一来朝廷拿不出来,二来路途遥远,还不是得靠熙宁路去筹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贼打得七零八落,抢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粮食。”
“你这话也不全对,北地就有粮食。大宋朝报写了,他们收取的赋税,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辈辈都生于此,故土难离,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汉子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凑上去,兴奋地道:“听说北地的土地,没分给当官的,权贵们,全部赁给了百姓耕种。规定是不能变卖,允许子孙后代继续耕种。有了地,只要勤快,总少不了一口饭吃。”
“真当如此?”
“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队打听就是。姑且先观望观望吧,若朝廷再加税,被逼得没办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飞的耳朵灵敏,将两人的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全。茶碗里的茶已经转凉,茶汤黏糊成一团。他尝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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