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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听来,这祸根倒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但他阻止兰姐儿犯错的心思是没变的,竹姐儿、英姐儿两个小的,不能因为她,受到牵连。
“都叫谁听见了?”林氏问。
“除了老奴,还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正叫人看管着,都是卖了契的。”
“管得住嘴的就留着,管不住嘴的,就送庄子去罢。”林氏道,“今天是莲姐儿回门的好日子,别叫这些闲言碎语传出去了。”
申嬷嬷为林氏打抱不平,道:“夫人光想着别人,也该想想自己。”
林氏不甚在意,道:“她早便这样想了,只不过今日被长姐说了几句,不痛快,心里话脱口而出罢了。我计较有甚么用,我既打不得她,也骂不得她,我要做的,是防着她做了出格的事,耽误府上其他姑娘。”
裴少淮眼睛一亮,心想,母子所见略同。
又感慨,母亲确比他谨慎许多。
林氏又吩咐申嬷嬷道:“趁着莲姐儿给她换丫鬟婆子的时候,放两个精明的过去,多盯着些。”
“老奴省得了。”
……
几日后,莲姐儿与老太太一齐,将兰姐儿的院子上上下下整治了一番,又给她立了许多规矩,自不必多说。
……
……
经此小风波之后,伯爵府重新回归平静日子。
老太太开始让林氏操持全府上下事务,把铺子门店交由她来经营,只不过,那祖宅契田此类的,老太太还牢牢攥在手里。
老太太觉得,这是裴家的命脉,守住这些,裴家再不济,也还能当个土地主。
初初接手这么多铺子店面,林氏亦不敢大刀阔斧,只将几个生意不好的酒肆,改成了粮铺子、布匹铺子,收益见增,整个伯爵府过得不再那么“捉襟见肘”,各个院的月例都提了二两银。
做出了成效,林氏有了底气,她听从大兄的,把城东地段最好的那间茶楼,装潢一番,改成了戏楼。原先的一应茶具既没有浪费,又能做新的生意。
林世运对林氏说的原话是:“别人家要在城东开戏楼,得先花大把银子打通关系,你们倒好,本就住在城东,守着一个伯爵府……那茶楼,卖个茶水能挣几个钱?”
能住在城东的,都不是等闲之人。果不其然,这戏楼开起来后,生意虽不比老戏楼、大戏楼,却挣得比茶楼多得多。
老太太原是想再开个金银铺子,却被林氏劝住了,说是:“金银铺子看着体面,却不过是挣个工匠费,再说了,那些公府侯府的,家家都在开金银铺子撑面子,咱们伯爵府就不掺和这个热闹了。”
老太太听了林氏的话,稳重起见,拿自己的银两,开了粮店,每月都有不少的进账。老太太对诸位孙子孙女,出手愈发阔绰。
……
裴秉元读书科考,仍不见有甚么起色。
裴若兰收敛不少,但与主母的关系仍是不恰。
沈姨娘守着一对儿女,规规矩矩,从不逾越。那竹姐儿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十分机灵,性子好强,只是,沈姨娘一直压着她,叫她不要出头。
故此,裴少淮常见到竹姐儿规规矩矩地站着沈姨娘身边,但眼珠子却滴溜滴溜地在转,不知道在想些甚么好顽的事。
淮哥儿与津哥儿依旧跟着祖父、父亲识字,背诵诗词。有时候,两兄弟闲暇,也会比比谁认的字多,淮哥儿自然战不无胜,只不过,某次祖父让他俩背古诗,背到第十首时,裴少淮便输了。
这不禁让他思索,是津哥儿太勤快,还是自己太懒了,亦或者是,津哥儿太过聪慧?
……
……
五岁生辰那日,天边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睡得可香可沉。
“淮儿,淮儿,该起身了,今日是开蒙礼[1]。”屋内掌亮了烛火,林氏轻轻推动淮哥儿喊道。
寻常人家,通常是何时入学堂,何时行开蒙礼。可裴家不同,淮津两兄弟早早开始识字,如今年满五岁,到执笔写字的年岁了,祖父裴璞决定,在淮哥儿五岁生辰这日,为两个孙儿正式行开蒙礼。
即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渐渐清晰,他问道:“娘亲,是该朝沐了吗?”
“嗯嗯。”林氏柔声道,“你父亲已经去国子监接请张学究,估摸着天亮便要行礼,淮儿该起来朝沐穿衣了。”
这位张学究并非给裴少淮当老师,只是作为上宾,来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开蒙礼。
张学究学问深,名声好,是国子监里的名师。这是徐家帮忙引荐的。
在大庆朝,读书是件神圣的事,看书前,尚且要焚香净手,更何况是开蒙这样的大礼。于是乎,淮哥儿被放入了一个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洗澡水的味道实在太冲了。
那上面飘着厚厚一层不知是何物的草药,又掺了许多松叶、柏叶、竹叶、桂叶。
', ' ')('林氏亲自动手,与申嬷嬷一同帮淮哥儿开“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松柏之气,这是读书人该有的气味。”
淮哥儿捏着小鼻子,心里暗想,这“读书人的气味”怕是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让林氏洗得彻底了,淮哥儿换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头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读书郎。
淮哥儿被带至祠堂,见到了津弟,走近一闻,亦是一股“读书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轻,淮哥儿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
“听说读书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儿低声打趣道。
“大兄可别吓唬我。”看来津哥儿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来一顿搓,又道,“咱们父亲身上可没这股味,可见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掩都掩不住。
随后祖父裴璞来了,带着两个孙子祭拜祖先,无非是祷告先人,说,今日两个后辈开蒙了,祈祷祖先保佑他们步步高升,诸如此类。
从祠堂出来,天已大亮,裴父已请接老学究归来,简单寒暄之后,开蒙礼开始。
孔夫子画像高挂,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几样少不了的“点心”被端上来——
先是细细长长的粽子,形如毛笔,称之为笔粽,谐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称之为印粽,祈祷高中当官。
最后是定胜糕,旗开得胜,糕与粽相配,即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为了读书科考,取个好兆头,可算是把谐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张学究执起朱笔,依次在淮哥儿、津哥儿额间一点,留下朱色,此为开智,再带着两个小童向孔夫子行礼,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淮津两兄弟稚声跟着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礼成。
事后,张学究对裴家人道:“景川伯这两个孙子,语出不凡,都是读书的好料子。”
一家人欢喜之时,两兄弟却在底下商量着——
“大兄,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笔粽若是加些碱水,再沾上蜂蜜,或许味道不错。”
淮津两兄弟既已正式开蒙,若还单靠祖父、父亲来教习,显然力有不足,况且,裴秉元又要忙着备考来年秋闱了。
伯爵府几经严选,为兄弟二人请了两位塾师——葛夫子与曹夫子。
葛夫子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年将六十,身无功名,但写得一手好字,书写姿势、指腕用力、笔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颜氏、柳氏[1]两派的笔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馆阁体亦写得极好。
虽只是仿,但教淮津两兄弟写字,确是够了。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许多,不苟言笑,他是位老廉生,数十载未能中举,才当了夫子。因教过许多富贵人家的孩童,在京都城里,小有名气。
每日,两位夫子轮换着,葛夫子教识字写字,曹夫子教读书习文。
……
授课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了两兄弟,发现兄弟二人已经认得《千字文》《朱子小学》里所有的字,惊喜又诧异,乐呵呵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几乎把字认全,往后不可限量矣。”
于是,开始教他们如何执笔。
“写字时,细末之处在于指,笔划行进在于腕,工整平稳在于肘,是以,指、腕、肘各处,配合得当,用劲得当,方可写出好字。[2]”
光是练习执笔姿势,悬腕、悬肘,就叫两兄弟吃了好些苦头。
裴少淮前世用惯硬笔,纠正执笔姿势尤为费劲,一个不小心,就会原形毕露,他只好不停放空思绪,从头再来。他知晓,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树,练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儿亦十分刻苦,端笔端得额间冒汗,只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坚挺着。
“每一个字里头,以你们之见,甚么最重要?”葛夫子问。
裴少淮前世并未专门练过书法,自然不懂,只能照着自己的理解回答,道:“学生以为是笔划,一笔一划方成字。”
“你呢?”
津哥儿应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样,从一笔一划入手,由简到难。”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释道,“若将字比作房屋,这一笔一划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梁,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当,一推便倒,并不牢固。是以,写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结构。笔划只能成形,结构才能成美。”
后边的课堂里,葛夫子又细细跟他们介绍了各类字形的结构。
两兄弟恍然大悟。
至于选择甚么样的字帖来仿练,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见解。他道:“读书人追求科考,馆阁体圆润端正,笔劲内敛,最适合考场内书写,于是深受读书人追捧,这本无错。……只不过,以我之见,倒不急于一开始就以馆阁体为帖,限制了自己,你们若是将腕力、技法练好了,日后想写馆阁体,不过水到渠成
', ' ')('的事。”
葛夫子是见两个小子颇有天赋,才说了这样的话。毕竟,换了那不善写字的,规规矩矩练馆阁体,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课堂结束,葛夫子都会给兄弟二人一张纸,右下角盖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让你们回去练的字,你们要练好了,才能誊在这张纸上,仅此一张,不得涂改,下次课堂交给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来了,可要打手板子。”
于是,每日下了学堂,两兄弟只能苦哈哈地留下来练字,不敢麻痹,都写好了,才会一同回到各自院里。
等到月末,葛夫子会将他们交上来的字拿出来,摆在一起,道:“自个儿瞧瞧,可有长进。”十分直观。
如此训练之下,淮津两兄弟的书写能力,循序进步。
……
再说那教读书习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学方法则传统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过来,直接用在淮津两兄弟身上。
应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经》《弟子规》等蒙童书籍,可直接从《四书》开始。
曹夫子的教学法,可以称之为“包本法”[3],和后世的“填鸭式教学”,颇为相似。
每日一开堂,行礼之后,曹夫子坐在讲榻之上,道,取出某书,翻到某卷。然后开始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带着淮津连兄弟读书卷上的内容。
中途并不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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