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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秉元自从进了国子监以后,每半月才能休沐,回家两日。家人发现,原本就有些清瘦的他,如今又瘦了几分,愈发瘦削。可见,他在国子监并非走走过场,图个毕业,有个官职,而是真心实意在钻研学问。
林氏见了,颇为心疼,不知上哪打点好了关系,三天两头托人将补品送至裴秉元的住舍,裴秉元下堂回来便能喝到。
林氏道:“读书当官的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只盼官人能多保重,养好身子。”那林家大兄从扬州带回来的诸多补品,许多都被林氏“送进”了丈夫的肚子里。
裴秉元与林氏之间,成婚多年,已有一对儿女,可说实话,过往数年二人之间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宾,亲密的时候不多。
未曾想,一城之内,分居两地,反倒“缩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裴秉元身在国子监,觉得独留妻子在府上,既要养儿育女,又要操持一家老小,十分不易。林氏见丈夫一心求学,自认为不能拖他后腿,凡事都先紧着官人,不让他操心。
某次,裴秉元方方离家回到国子监数日,便托人送出了一封信,交给林氏,也不知里头写了甚么情深情长的缠绵话语,林氏看了,一连好几日,脸上都有红光,见谁都是喜笑颜开的。
裴少淮见了,心里暗想,别看这景川伯爵府府邸修建得气派,令寻常人家羡慕不已,可住在里头,长此以往,更像是被封在一座孤岛之上。有时候,推开府邸大门,出去走走看看,不拘泥于数尺之地,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管是长姐裴若莲,还是父亲裴秉元,照目前来看,是过得愈来愈好的。
光虽微微,亦可照明。
……
裴少淮既已六岁多,便也意味着,距送长姐出嫁已过三年有余,二姐裴若兰年近及笄。
伯爵府内再次忙碌起来。
林氏有上次的经验,这几年又一直在操持府上诸多事务,加之,伯爵府银两收支比几年前好了许多。是以,这个及笄礼于她而言,并没什么难处。
不过,林氏却有别的想法,她笑盈盈对老太太道:“近来戏楼扩建,郊河外的几个庄子又赶上秋收,兰姐儿及笄这样的大事,儿媳是断不能脱身的,又怕忙极有所疏漏。不若这样,除了叫母亲在后头指点着,也让沈姨娘和竹姐儿帮帮儿媳,一家人有商有量的。”
裴少淮跟在母亲身旁久了,了解母亲的性子,深知母亲做这样的决定,有她的考量。
一则是,裴少淮曾听到大舅指点林氏道:“水满则溢,你要适时松松手。”林氏如今早把整个伯爵府摸得通透,面对这么一大捧沙,若是想牢牢握紧,只会细沙四溢,对自己并无好处。倒不如松松手,任其从指缝漏一些出来,才能捧得长久。
伯爵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事,林氏根本忙不过来,倒不如将那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逢玉轩这边来办,自己落个轻松。再则,沈姨娘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的,做事得体,一对儿女又教养得好,眼瞧竹姐儿、津哥儿越来越大,岂能叫她每月只守着那些例银过日子?
二则是,兰姐儿虽改进不少,毕竟心里不愿不服的,与林氏关系一直紧张。因沈姨娘曾伺候过兰姐儿生母,兰姐儿与沈姨娘相处得反倒不错。
有些事,林氏不想也不愿与继女拉扯纠缠,倒不如通过沈姨娘这个中间人,妥善办了。
裴少淮认为,娘亲这样的做法是大家皆好的。
老太太听了林氏的提议,赞誉她有当家主母的气度,点头同意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都发话了,沈姨娘自然应下,道:“奴婢从前只是个伺候人的,竹姐儿年岁也还不大,如今跟着办这样的大事,还望老祖宗和大娘子多多指点教导。”
沈姨娘身旁的竹姐儿喜色难掩,早已跃跃欲试,也款身行礼道:“谢祖母和母亲给竹儿跟学的机会,竹儿一定用心学习,不辜负母亲的一份好意。”
经过两三个月的筹备,兰姐儿的及笄礼如期举办,一如当年莲姐儿那般风□□派,衣制和钗冠都是极好的成色,在诸多伯爵府中,不曾多让。前来观礼的贵妇人们,数量比之前莲姐儿的及笄礼上,要多出了许多。
主宾们夸赞伯爵府办礼办得好,又夸兰姐儿体态相貌不输长姐。
及笄礼后,逢初一这日,裴秉元休沐归来,一家人用膳完毕,林氏见气氛和洽,便提了一嘴:“官人在国子监里识得许多同仁、学官,若是闲暇时候,也打听打听哪家有适龄的好儿郎,家里头这几个丫头,年纪都不小了。”
好意让裴秉元替兰姐儿找个徐家那样的好夫家。
谁知兰姐儿并不领情,冷了脸,道:“不劳夫人急着找人家把我嫁出去,这京都城里的勋贵人家,多的是女子十八岁才说人家。”说得好似是主母急着把她赶出家门一样。
一句话把林氏的好意踩得细碎,令林氏讪讪,终究是她高看了兰姐儿,十分后悔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些话。
裴秉元放下筷子,斥责道:“年纪越大,反倒越不懂事。”
', ' ')('老太太则打圆场,道:“你这孩子,你母亲也是一番好意。”又对裴秉元道,“世珍说得在理,你在书院里,该好好物色物色。”
裴少淮见母亲受了如此委屈,心中甚是不快,觉得兰姐儿不识好人心,无怪一意孤行落得那样的下场。又想,她这样的脾气,若是不吃教训,不撞得头破血流,恐怕难以回头。
他内心是极矛盾的。
唯有一点,他不想让全府的人,要为兰姐儿的错买单,这是不变的。
裴少淮身为男丁,不好下场说些甚么,只好朝身旁的姐姐使了个眼神。
姐弟心有灵犀,英姐儿当即意会,替母亲说道:“二姐倒也不必如此敏感,横竖这家里不止二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许是娘亲替我和竹姐姐谋长远呢?”
一句话噎住了兰姐儿的嘴,气得她独自回了自己的阁院。
原本和和气气的氛围,也被她闹得冷了场。
……
……
残雪消去春风细软,潇潇细雨天微寒,冬梅已尽,到了柳枝渐绿的时节。
又是一年春日。
淮哥儿、津哥儿都已年满七岁。
这日,开堂之前,兄弟二人翻看唐诗解闷,看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3]”一句,都很是喜欢,又想起明日是十五休沐,便商量着,明日要一同出去踏春看景。
“光是看景许是不够的,那香酥丸子和小香鱼,要多带一些,还不能叫母亲知道了。”淮哥儿提议道。
“四姐姐熬的甜茶也要带上一壶。”津哥儿补充。
“再叫长舟从庄子要些落花生,盐水一煮,带上两包。”淮哥儿又道。
“那我让小娘再做些点心。”津哥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道,“这些应当够了罢?”
淮哥儿点点头,道:“只需不叫三姐四姐知晓,光我们兄弟二人,是够了。”
津哥儿顿时泄气垂首,道:“岂能绕得过她们两个,咱们还是多带一些罢,别叫我们没吃上,倒让她们吃饱喝足了。”
“是矣是矣。”
兄弟商量着商量着,开堂的时辰便到了,等了半刻钟,仍不见曹夫子的身影。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曹夫子是个守时的人。
淮哥儿问道:“曹夫子昨日有说今日休堂吗?我记着,好似没有。”
“并无。”津哥儿记忆力好,断不会记错,又道,“曹夫子不会记错了,假以为是今日休沐罢?”
“不知道,咱们继续读诗卷,再等等罢。”
又过了一刻钟,淮津兄弟二人没能等来曹夫子,却等来一脸愁容的祖父。
裴少淮不知何事,遂问:“祖父,曹夫子呢?”
“方才与我请辞了,唉——”裴老爷子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愁,道,“曹夫子说,以他的本事,教不了你们兄弟二人,让我另请高明。”
那曹夫子本是科考当官无望,为了养家糊口,碎银几两,才勉强肯替富贵人家开蒙学童,这么多年来,早将那套“包本法”运用得娴熟,信手拈来。
谁知,这“包本法”用在淮津两兄弟身上,并不奏效。以往,曹夫子磨磨蹭蹭半年才能教完的书卷,淮津两兄弟月余便学完了,曹夫子只好不断往前赶进度。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一个当夫子的,反倒被两个小学童赶着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横竖只是为了讨生活才干这活计,教谁不是教?倒不如另寻个人家,教几个资质普通的学生,按部就班上课,图个心宽。
故此,曹夫子选择向裴老爷子请辞。
这事被教书法的葛夫子知晓了,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个图轻松的。”各干各的,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后,伯爵府短时日内,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淮津两兄弟只好先自行背书,背完了《论语》,开始背《孟子》。
……
再说徐家那边,莲姐儿知道了妹妹回怼主母的事,又气又懊恼。
她如今在徐家过得很好,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对她和善,言归小子又机灵活泼。莲姐儿是发自内心感激林氏的。
她带着儿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与林氏叙话,说兰姐儿自幼就不懂事,骄纵惯了,希望林氏不要与兰姐儿计较。
“她也没甚么错,本就是我考虑得不周到,说出的话,叫她误会了。”林氏表现得并不介意,但又露出为难面色,细叹一声,道,“不过,兰姐儿结亲之事,往后我是不好再插手甚么了。”
儿女婚事,本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说这话,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兰姐儿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么多年来,林氏从未短过兰姐儿甚么,却换不得半点回馈,终究是让她寒了心。
林氏握着莲姐儿的手道:“莲儿,这么多年了,你是知晓我为人的,我绝无半点急着将她嫁出去的意思。兰姐儿的婚事,以后
', ' ')(',恐怕还要劳烦你这个长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爷身边可有合适的同仁,帮着牵牵线……你也晓得,这个家里,兰姐儿最是听你的话,你看好的,必定不会差。”
莲姐儿垂眸,她听明白了继母的意思,也知道继母的为难,沉默了几息,才抬起眼,对林氏道:“我省得,叫母亲为难了。”
莲姐儿从朝露院出来以后,原本是要带着小言归去看看妹妹的,可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甩甩宽袖,干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见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这日,裴家的戏楼扩建完毕,在门楼的后面,额外围了个戏园子,重新开张。
生意又涨了几分,自不必多述。
等戏楼生意稳定下来,有序运转,林氏总算抽出神来,小歇两日。这日,她对老太太提议道:“老祖宗,戏楼里雇了个新戏班子,不唱旧戏唱新戏,这几日唱的,正是眼下时兴的《紫钗记》,不若咱家一同去听听,跟着乐呵乐呵。”
林氏话一出,竹姐儿和英姐儿最先兴奋起来,毕竟年岁小一些,总是有些贪顽的。
几个跟着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闷儿。”
若只是想看戏,本是可以把戏班子叫到伯爵府来的,林氏却选择出去,一来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戏楼的气派,二来,戏楼里热闹非凡,取个氛围而尔。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气派的那间坐堂留下来,今日,任凭是谁,花再多银两也抢不过咱们。”
府上小姐少爷们要一同出门看戏,事情不大,琐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请命,主动退下准备去了。
兰姐儿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愿意跟着一同去的,可听说唱的是《紫钗记》,讲得是才子佳人曲折凄美的爱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终还是选择一同去听戏。
入夜,戏楼灯笼一一挂亮,一派璀璨,戏班子的乐工最先入场,不时拉吹些小曲,听客们三五,陆续进场就坐,小二们穿梭其间,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带着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间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等着开戏。
随着乐工敲打的鼓点渐渐密集,几面大铜镜子聚光,戏台子亮堂起来,诸位戏子依次入场……好戏,开始了。
这《紫钗记》大抵讲得是[1],才子李益与霍小玉因紫玉钗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题名后,却被当朝太尉陷害,屡屡拆断二人情缘。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诸多波折之后,嫌疑冰释,重归于好。
李益后来的仕途亦步步顺遂。
戏台上唱到折柳阳关,灞桥践行时,全场无不动容,包厢内,裴家的一应女眷,个个都在暗暗抹眼泪,那兰姐儿更是哭得一个梨花带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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