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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圣上身着皮弁服,上是绛色交领大袖衣,下裳前后系有数条襞积,不怒自威。
当朝天子四十余岁,略一望去的时候觉得平易近人,可细品又能感受到隐隐的威慑——帝王之气不流于言表,而内敛于体。圣上不是新帝登基,也不是垂暮之年,他正处于恰恰好的年岁。
裴少淮怕再看下去会扰乱自己考试心绪,于是果决收回了目光,伏案沉思,准备作答。
诸不知他偷偷望向天子的时候,天子也早已注意到这个浑身透着文气的青年人,上下打量。
周遭学子似乎也心神未定,落笔声寥寥。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圣上退场,由执事官、巡绰官监考,气氛和缓了不少,笔墨落纸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
可裴少淮久久未能落笔。是因为没有思绪吗?非也。
其实从他听完题目开始,他心间就不由自主浮现了文章思路,但理智告诉他,这个思路太“直”了,未必能让读卷官、天子所喜。相反,他若是换一条思路去写,平稳发挥,再将以往一些独到的见解掺进去,也能得一篇上好的策问文章。
如此,借着会元的头衔,他便可争一争一甲三鼎,二甲前七保底。
案上卷子洁白无字,它会成为甚么模样全凭裴少淮手中的笔,裴少淮陷入沉思,他若只是为了小富即安,留京都入翰林,那么眼下他已经达成目标了,无需节外生枝。
可江南水莲池畔,他曾对邹阁老说过“将所学所思所悟,施之于民于国于天下”。
若做不到如此,岂对得起邹阁老的倾囊相授,又岂对得起自己的求学之道和后世之识?
这是他的立学之本。
若是此时连直言都不敢,日后当官如何为民?裴少淮心意已明,决定随心去写。
百姓失了田地,没了生计,成了民患,这与江南的水贼假寇不是一个性质。
民患,先为民后为患,归根结底本质还是“民”。民之心无非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人人皆有其父母妻儿,他们会疼惜家人也会珍惜田地,若非绝境摧残,谁又肯自蹈死地呢?
是以,这道题不在于用兵,而在于治民。错不在民患,而在上下官患。
这正是裴少淮文章“直”的地方,他认为是流民四起是布政司上下官衙无能失职,对上有负天子所托,对下有负百姓所望,将百姓堵入死路的结果。再继续推下去,朝廷自然也有失职的地方。
裴少淮下笔时,以自己作为切入点,采用的是推己及人的写法,一点点宏大。
随后,裴少淮又从“赋敛之重,征徭之困,田地之失”几点谈论对策。
为何朝廷屡屡禁止权贵从百姓手里大片购置田地,可仍源源不断有百姓自愿卖给豪武权贵呢?无非是有些地方层层赋敛过重,自己种田还不如给人作佃农。
解决之道在于“修内治,布恩信,重守令,节财赋”。[2]
文章未必写得够全面,但已写明了裴少淮的真挚想法。他素日里听闻父亲、徐尚书说,圣上是个重视农桑、肯听直言的君主,想来这么一篇策问文章即便过于“直”,但从民生出发,也总不至于让圣上厌恶怪罪。
最终写完,足有四千字,长度恰好。
裴少淮惜时,未用午膳,肚中咕咕作响,又看到皇极殿的影子已经拉长,布满整个殿前中庭,才后知后觉此时已过申时,日落在即。
周遭学子亦有不少人转入收尾,检查卷子。
检查无误后,裴少淮带着卷子到东角门纳卷,到皇极殿外等候所有人出来,由礼部统一领他们出宫。
大抵是事已成定局,裴少淮反倒松了一口气。说起来,一路参加科考,他第一次心中没底,不能预料到自己能名列几许。
他的文章,首先要得读卷官赏识,送到文华殿沈阁老处,被选为前十卷,才能送到御书房圣上案前。
殿试结束,卷子弥封完毕后,已到了戌时三刻,掌卷官将卷子悉数送往东阁。
东阁灯火通明,读卷官们早早候在此处。
读卷官官位颇高,非执政大臣不能任,由此亦可见殿试在于遴选执政才能,非锦绣文章而已。
今年的殿试,首辅楼阁老任执事官,次辅沈阁老任总读卷官,余下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等十余人为读卷官。
楼阁老拱手道:“辛苦沈大学士,辛苦诸位大人了。”阅卷工作彻夜开始。
时间颇紧,今夜、明日阅卷初分一二三等,后日文华殿沈阁老拟定前十之卷,其后是呈圣上评阅定下最终名次、乾清宫小传胪,最后是太和殿传胪大典。
前后不过三日而已,大有快刀斩乱麻之意。
读卷官们身居高位,个个皆进士出身,又从事政务多年,判读文章好坏自然是游刃有余。读卷官们需要将分到的卷子仔细通读完、分级,将一等卷举荐到文华殿,作为一甲的备选卷。
沈阁老作为总读卷官,需要把三百零
', ' ')('三份卷子全部通读一遍,从自己属意的卷子和举荐上来的一等卷中遴选十卷,与首辅商议后,送往御书房。
一夜挑灯夜读,灯芯燃尽,东阁翻阅声不止。
孰高孰低,每个读卷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标准,考生与读卷官政见相合则易受举荐,相悖则易落于下乘。
裴少淮的卷子流入到通政司正官余通政使手中。
余通政使读完一遍,忍不住又读了一遍。通政司负责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各地军情灾情,他作为正官自然能领会到文中的切切爱民之心。
他虽欢喜文章见解却有些犯难——文章近乎是直谏,放胆指陈朝政,在殿试文章中显得“独树一帜”。
独树一帜可以是出众,也可以是出格。
余通政使思忖了片刻,最终落笔写道:“殿试间行文不受拘束实属不易,放胆直言秉持忠直,书生意气难能可贵,荐为一等卷。”
总归他推荐上去,还要经由文华殿沈阁老再审,他没有过多顾虑。
余通政使推荐此卷,也颇有些私心,此学子正直敢言,很适合通政司“陈情建言”的职务,是个好苗子。只要他推荐上去了,即便入不了前十,至少也是金榜前列,留京无虞。
……
殿试次日午后,文华殿,沈阁老悬臂执笔,迟迟未能落于纸上,墨汁垂于笔尖,将滴未滴。
初步阅卷完成,三十余份卷子摆在沈阁老案上,只能推选十卷上去。
难的不是如何挑选出十卷,难的是如何安置他手里的这份“直谏”卷。
沈阁老刚主考了会试,无需拆下弥封的纸套,根据文风他也能猜到文章出自何人之手。依沈阁老对圣上的了解,直谏并无大不妥,这番见解也颇合圣上的政见,他大可以直接把此卷列为一甲之选。
令沈阁老犹豫的是那股似曾相识的文风——主次分明,粗中有细,锋芒藏而不露。会试时他只是猜测,在知晓裴少淮曾游学江南以后,这种猜测近乎得到证实。
裴少淮应该得过邹阁老的指点。
“指点”二字足以将这个青年学子划为某一派系。
沈阁老心中推算着,倘若他将裴少淮的卷子直接列为一甲之选,或是列为十卷之选,送到首辅处会如何,送到圣上跟前又会如何。
沈阁老想到,楼阁老已经不经意跟他提了两回谢英晟这个名字,谢英晟会试居于第五,是个学问十分扎实的。又想到近来朝堂上的一条流言“翰林多济水,朝士半河西”,楼阁老和谢英晟正好是河西济水这个地方的。
综合考量后,沈阁老有了主意,他拆开三十份卷子的纸套,再结合会试的名次,选出了十份卷子,排列好顺序,附上名单,叫来监临官,道:“此为一甲和二甲前七的备选卷,送至武英殿给楼阁老过目。”
“是。”
……
第三日早朝后,乾清宫内东侧南庑御书房内,到了圣上御笔亲定三名次第的时候。
一般而言,为表君臣和睦、信任,圣上基本只会略调一甲三鼎名次,顶多会从二甲前七中另外提拔人到一甲中。
卷卷字迹不一,皆有可取之处,圣上花了半个时辰将卷子翻阅完毕,沈阁老在底下静候,等待圣上发问。
不管问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个子丑寅卯来。
圣上脸上不露喜怒,平声问道:“裴少淮殿试卷子何在?”
听闻圣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闱会元,沈阁老便知事成了一半,这说明圣上对裴少淮的印象来源不止春闱会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应道:“此子春闱应答虽好,但殿试文章有明显瑕疵,微臣将其列为了二甲第八名。”刚好落在十卷之外。
“毕竟是春闱会元,取卷来,朕亲阅。”圣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烟雾娉娉袅袅,圣上花了一刻钟读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间微微颔首,问沈阁老道:“爱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阁老将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为言辞过于切直。”
圣上未置可否,而是读了卷子中的一段话,读道:“治官,慎选科贡而心存侥幸者难入官,严于监察而苟延年岁者难立足,明于风纪而政绩不闻者难升迁,施法于行而贪浊受贿者难幸免。”
读完才道:“慎、严、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够说全、识全,而一学子可在殿试之中、一日之内、寥寥数句阐述明白,这样的见解只要对国对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阁老应道:“微臣浊目,请圣上恕罪。”
圣上没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实直言,不拘忌讳,见解精辟,当选一甲之首。”言罢,取笔在卷首写下“钦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沈阁老喜而不露,含蓄问圣上如何调整剩下卷子的顺序。
圣上拿起那位河西济水才子谢英晟的卷子,问道:“缘何举此卷为一甲之首?”
沈阁老应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迹秀楷,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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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摇摇头,言道:“论文不论书。”看文章而不看书法。
紧接着圣上又道:“文思深刻而举措不足,这样罢,将此卷列为二甲第八,其余卷子的顺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圣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风细而全,总给朕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既然圣上先开口了,沈阁老直言自己的猜测,说道:“微臣以为颇有三四分邹阁老昔日之风。”
圣上微一顿,脸上显露一丝愧疚感又立马掩了过去,他肯定了沈阁老的猜测,道:“确有几分相似。”那种感觉就从这几分相似而来。
……
这日午后,京都城内各会馆学子翘首以待。
明日才是传胪大典,但今日的“小传胪”一样值得期待,被“小传胪”意味着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谓小传胪,即是礼部将前十带入宫,提前接受圣上召见,短暂面见,相当于一个小小的面试。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划到探花,或是某某气质猥琐、风仪不佳,不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这样的事便发生在小传胪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儿子穿上贡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让他在中堂静候礼部官员前来召唤入宫。
裴少淮内心讪讪,若是按照以往惯制,他是会元理应在前十之列,必定会被小传胪。
裴家人都这样以为,毕竟裴少淮发挥向来稳定。
只有裴少淮心里知道,他写了那样的直谏文章,有些出格,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试回来后,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担忧。
很快就能出结果了,裴少淮这样想,静静等着。
过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发明晰,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坚定那样去写,只消没有将家人置于险境当中,直言直谏又如何?倘若真的不为天子所喜的时候,再论后面的事。
不能一开始就畏手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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