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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皇爷打量的方向,王太监也悄悄看了过去, 并在心里不断猜测。
是场中那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吗?不, 不对。
是那个成熟稳重举止从容的中年人吗?也不是。
那是那个芝兰玉树斯文俊秀的会元吗?
是了,就是这人。
引起昌永帝兴趣的, 正是谢愈。
在昌永帝兴趣缺缺准备准备离开的时候, 却见到谢愈将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
抬起头的谢愈, 脸上并没有如昌永帝猜想般惶急不知所措,反而格外的镇定自若,黝黑的双眼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正是这坚定的眼神引起了昌永帝的兴趣。
只见这会元抬起头看了眼时辰, 此时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时辰, 殿前的高香尚燃在顶端, 还未往下蔓延。
高大的立柱漆着红漆,顶天立地在保和殿中,黄金的游龙绕柱盘旋,张牙舞爪间却像要扑到人的身上。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皇爷在金砖上的脚步声,清脆而带着回响。
而皇爷在殿内走动的脚步声却使气氛更加严肃,有那等承受能力较弱的,在皇爷经过时冷汗涔涔,脸色雪白如新刷的屋墙,那笔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字也扭曲的不成样子。
而谢愈,在如此凝重紧张的氛围中,慢条斯理地将答卷摊开,这才慢慢将笔尖舔上墨水,待墨水浸润笔尖后,才抬笔写起来。
只见谢愈在草稿上简单地将思路写下后,便直接将答卷摊开,挥墨泼毫毫不犹豫写了起来。
这笔一动起来便没有停下的时候。
只见谢愈脸上的神色愈发认真,随着纸上的字句越多,他的神情越发庄重,字字句句一气呵成,很快,整片策论跃然纸上。
待最后一个字写完,谢愈才长舒口气,将笔挂号,再耐心地等着纸上的墨迹干透。
昌永帝一直在观察着谢愈,谢愈答题的场景自然也入了他眼,心里不由发痒,想知道这年轻的会元到底是胡闹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见谢愈落笔等待墨干,等不及的昌永帝看了眼王太监,王太监心领神会,亲自到了谢愈跟前。
作为昌永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太监的一举一动也很受瞩目,周尚书、冯掌院等人都在心里猜测起来,王太监所为何事。
而那些考生们也不由紧张起来,莫不是自己在不经意间犯了什么忌讳,原本便惨白的脸颊更加惨白,甚至有那等人承受不住心里的猜测,手一抖在本就歪歪扭扭的答卷上画出一道斜线,彻底污了卷子,好在时时间将将过半,换一张答卷重新开始还来得及拯救,但看他那颤颤巍巍的样子,重新答卷难度可能颇大。
但其他人心里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王太监丝毫不关心,径直奔到谢愈的书案前,弯下腰低声说道:“会元郎可是答完策论?”
“然。”谢愈对着王太监颔首致意,眼中不见谄媚,也不见厌恶,更没有讨好下隐藏的嫌恶,好像面前的太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他仅以常礼待之,这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却获得了王太监的好感,他看过太多前朝老爷对自己嘴上客气但心里鄙夷的样子,谢愈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不以他的阉人身份为异,以平常心待之的人。
心里熨帖的王太监心念一动,改变直接将答卷取走的想法,反而更加弯下腰,状似欣赏答卷,轻声和他说道:“皇爷要看你的答卷,别担心,这是好事。”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招手叫来几个小宦官,捧着这份答卷小心地上了丹璧。
看到这一幕的其他考生,不约而同地将笔放下,默默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
这种时候,广场上的考生反而因为看不见殿内的场景而没有受到影响,也不知道被调到前十的那几个北方考生,现在是何心情,若让他们选择,大概更希望在广场上吧,虽然要顶着风吹日晒,但好歹不要经受这些心理的折磨。
但其他的考生怎么想,王太监并不关心。
丹璧之上,早有好几个小宦官捧着熏炉,迅速接过王太监手里的答卷,放到合适的位置将答卷熏烤起来,以免墨迹污了皇爷的贵手。
很快,纸上的墨迹已然干透,这时,谢愈的这份答卷才递到皇爷面前的书案之上。
答卷写了约五折,黑亮方正的馆阁体看着便整洁舒心,只见开头便写到:
“臣闻:
窃闻王道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看到这个开篇,昌永帝眼前一亮,这有点意思,于是摸着下巴的胡子继续看了下去。
“立纪纲,饬法度....”
越看,昌永帝对这份答卷越是爱不释手,手中的这份答卷开篇即点题,必须有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这才能有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
至于要有什么样的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呢?
在后面的行
', ' ')('文里,谢愈大胆的提出了更加详实的方法,具体来说便是严格官吏的选拔考核、重视踏实肯干之人、广开言路听取民意、形成读书良好风气、严惩贪污以助民生、厉兵秣马随时备战、明察秋毫公正判罚、明确奖惩赏罚分明。
一条条一件件,务实又可行,简直说到了昌永帝的心坎上。
待看到最后:“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日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日吾为天讨有罪。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昌永帝不由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好,同时激动地将手大力拍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犹在答题的几人吓得一哆嗦,更加紧张起来,在场中监考的周尚书等人心中都为这届的考生掬一把同情泪了,这批考生,真真是难上加难。
而那些考生从惊吓中平复后,想到御座上传来的叫好声,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谢愈,视线中有羡慕有打量有嫉妒有不满,顶着各种各样复杂的目光,谢愈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见悲喜。
计时的高香上积攒的烟灰掉在地面的金砖,近乎无声的跌落声被这寂静的大殿放得格外大,引起考生的注意,才发现离交卷的时辰愈发近了,原本高高的香已经快要烧到尽头,恍惚的注意这才收了回来,专注于自己的试卷。
咚、咚、咚、咚。
大鼓的敲击声响起,周尚书和冯掌院亲自收着殿里的那几份卷子,而广场的答卷,则由守卫收好递上。
此时的昌永帝早已离开。
众考生站立在桌案旁边,等待考卷收完,再次被检查过后,才一个一个地按次序离开皇城。
早前谢愈进来的时候,震慑于皇城的威仪,只匆匆略过,再出来许是放下了心头大事,这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好似都别有趣味。
一晃眼,在前朝与后宫的交汇处,有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在后宫的夹道里一闪而过,透过上锁宫道的缝隙看到的这个身影,却让谢愈感到些许眼熟。
这个背影,实在太像意姐儿的小姐妹,那个沉默寡言却姿容艳丽的何芳娘。
但皇城可不是能让谢愈乱跑的地方,纵然感觉那个背影可能是故友,但也没有办法追上去确认,更重要的是就算确认了是何芳娘又能如何,隔着这不得见人的宫墙,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而谢愈并不知道,这时的何芳娘,正是奉了昌永帝的诏令,前往乾清宫服侍。
刚走到乾清宫门口,小宦官便连连摇手,示意里面有大臣在,此时进去不方便。
何芳娘柔顺的绕过正门,走进偏殿,从殿内绕去内室。
内室里隐隐能听见几句前面的声音,从漏出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皇爷正在召见的是周尚书和冯掌院,为的正是今日的殿试。
殿试三年一次,每每举行都是大事,就算是何芳娘这样的深宫女子,也能听到些消息。
乍一听见殿试的消息,何芳娘瞬间便想起了少女时期,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也不知她的小竹马何时才能走到这步。
但很快便自嘲不已,就算他们来了考试,自己在深宫之中也不知晓,更不可能见到对方。
没想到,这一日里,却突然地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谢愈,可为状元。”昌永帝的声音充满威仪,低沉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何芳娘没有听见另两人的声音,但想必他们也是同意的,在昌永帝说了这话后没多久,小宦官便过来请何芳娘去书房伺候笔墨。
走进书房的时候,周冯两位大人已经离开,只剩昌永帝心情很好地看着案上的答卷,见到何芳娘,亦是笑着招手将她叫去,指着砚台示意磨墨。
上好的朱砂在水里划开,昌永帝手执御笔,在摊开的答卷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几个朱批。
觑眼看去,答卷的第一页赫然写着:“金陵谢愈。”
宫里的这些事情,谢愈并不知晓。
他走出宫门之时,沈意坐着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
“意姐儿,久等了。”
看见沈意,谢愈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在保和殿里他看似镇定自若,但如果有人将手伸进后背,才能发现他也紧张的汗湿了衣襟,特别是王太监将他的答卷奉给皇爷的时候,他更是悬着心吊着胆,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文中有没有犯忌。
好在,结果是好的。
看到沈意,谢愈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抓着沈意的手登上马车,惬意地靠在大迎枕上,手中端着热茶喝了口,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凑到沈意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意姐儿,今日里考试有好事发生哩。”
“什么好事?”沈意好奇地侧过耳朵倾听。
却换来谢愈神神秘秘地微笑,任沈意再怎么撒娇卖痴,也不松口,只笑着说很快就能知道。
', ' ')('沈意气呼呼地等了几天后,这个很快便真的来了。
这天一大早,报喜的官差又敲锣打鼓来了钱府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进了殿试,最差最差也能是个同进士,虽然坊间戏称,如夫人同进士,但同进士再怎么说也是第三甲,是正经的天子门生,当然,作为春闱的会元,只要谢愈正常答题,也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
因此沈意在谢愈刚考完殿试,便将一切筹备了起来。
报喜的官差还没到门口,只远远听见报喜之声,沈意便淡定地指挥者小厮们,将万响的鞭炮摆在钱家门口摆开,又按着和钱二夫人提前说好的,将钱府正门大开,又抓上几个绣工精美装着小银锞子的荷包,这才跟着谢愈走到了钱府门前。
“报,金陵谢愈谢老爷,喜中第一甲第一名,为状元。”报喜官差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去,顺着风传到各家邻里之间。
鞭炮声再次响起,在这热闹的声响中,呼啦一声,各家的大门纷纷打开,既然是钱家的邻居,那这附近自然也是商户居多,前几天谢愈考中会元便热闹了番,没想到这才过几天,会元郎摇身一变却成了状元郎,这钱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这等文曲星下凡的人才,竟然会住进他家。
这次来报喜的官差不是上次那个丁壮士,谢愈将沈意精心准备的荷包递给官差,可别小看了这个荷包,单拿出去卖也能卖上几钱银子,官差见多识广自然是识货的,笑容满面的接过荷包,便拒绝喝茶吃饭的邀请,奔向下一家报喜。
一时间,围观的人们都等着谢愈的流水宴,蹭上这状元公的喜气。
“对哩,宝珠的信里说过,愈哥儿是金陵的解元?”钱二夫人这次一反常态没有待客,而是皱着眉不知想着什么,沈意以为她有什么心事,也没有多打扰,任她站在一旁,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等到这时,钱二夫人终于想了起来,舒展开眉头,折着手指头算到:“金陵的解元,春闱的会元,殿试的状元,愈哥儿这是三元及第哩!”
说到后面,连嗓音都激动地劈了叉。
钱二夫人的嗓音本就高亢,这一嗓子说出去,围观的邻里议论声都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同样看向谢愈。
面对着诸多目光,谢愈捂着嘴轻咳一声,不言语的默认。
而沈意则是骄傲地对钱二娘子说道:“不止哩,愈哥儿童生试也是案首,就没有考过第二的时候。”
“我的天爷!你家官人真是文曲星下凡哩。”钱二夫人本以为三元及第就是极限,没想到还有更加超乎她想象的事情。
听见这段对话的邻居里舍,对钱家更加嫉妒起来,这钱家何德何能,真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位状元郎绑到自己家里。
将状元郎绑去家里自是不可,但流水席多吃上几口沾沾喜气还是可以的,特别是那等家里有孩童的人家,拖家带口的奔了过来,盼着自家的小孩能沾沾文气。
从朝阳初升到夕阳西下,钱家门前摆着的那几桌流水席前的人就没断过,做菜的大师傅挥着的勺子也没停过。
直等到夜幕降临,连眼前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楚,沈意这才带着小厮,将这些席面收拾起来。
谢愈在外人面前一直冷静自持,就算听见考中状元这样天大的好消息,也只是怔了怔,笑了几声,很快便又恢复到平日的样子。
每个见到谢愈的人都在心里赞叹不已,宠辱不惊这份心性实在难得。
直到这一天结束回到客院,谢愈才紧紧抓着沈意的手,颤声说道:“意姐儿,我做到了。”
话语未必,声音中已见哽咽,从年幼时在寺庙里说出那句稚语,到在登上天子堂,中间倏忽已经过了十好几年。
“愈哥儿,辛苦了。”
沈意握着谢愈的手,认真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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