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的话一出口,中军帐中原已尴尬的气氛,倏然凝滞。
谢檀面色微窘,盯了王太后一眼,清了清喉咙,嗫嚅道:“已经和离了……”
在建议王太后与顾仲遥结盟之时,她就已经将自己和顾仲遥和离的事情、告诉给了王太后,否则依着王太后的性格,搞不好就直接把她当作了筹码来利用。
可在场的大部分卫国朝臣并不清楚谢檀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萧孚身边受宠的女官,眼下听太后突然说出“夫君”二字,都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但反应最为强烈的,却是萧孚。
他扭头骤然望向谢檀,全然忘了眼前正事,睁大的桃花眼中溢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你跟顾仲遥……已经和离了?”
这下众人的心里更是炸得飞沙走石,一片缭乱。
就连统领千军的齐峤齐大将军,也默默在心里掰着手指,计算着从表妹到和离妻子间的骤变顺序……
谢檀脑门处掉落无数道黑线。
眼看已经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骑虎难下,还不如赶紧把注意中心转移回正事上。
“那个……太后既让我说,那我便说说想法。”
她视线轻扫四下,唯独避开了顾仲遥的方向,“我对燕门关以西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但也曾看过舆图,知晓那边的山川地形与中原相差甚大,所以可想而知,卫国得到那片领土后的短短二十年内,在并不熟悉当地水土风俗的情况下,治理起来肯定有些艰难吧?”
顿了一顿,见无人反驳,又继续道:“眼下割让领土,在我看来,最大的矛盾并不在出让的那块领土本身,而是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若是立刻就割让大片国土,必定会失掉民众的尊敬,将来重返邺都城就更加困难。”
曹光启等人纷纷颌首,皆表露出赞同之意。
谢檀添了几分自信,继续思考着斟酌说道:“但西边的北延故土、与大卫的邺都城相比,孰轻孰重,想必诸位都很清楚。如果只能二选其一的话,相信没有人愿意放弃重回邺都的机会。”
“而齐将军这边,”她转向齐峤,“也确实需要迁徙大量流民,需要能够安置他们的土地,但却未必就需要一下子拿到从燕门关西到彰月城的整片土地。”
谢檀取过她和萧孚面前的杯盏,在案上排列比划道:“在大家都彼此尚不够信任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分阶段来执行。比如,”移动着杯子,“头三个月,卫国让出一座城池,陆续迁民。另一边齐将军和王大将军合作,夺回邺都城附近的某处重镇……”再移动一组杯盏,“再过几个月,这里让出两座城,那边夺回半壁江山,以此类推……”
她缓缓抬起眼,“这样一来,在夺回邺都城之前,割让之约就不会完成。陛下不至于失了君威,而彼此间有更持续的利益牵连,也不易毁约。齐将军这边,更能有充足的时间慢慢迁徙民众,不必忙于兼顾两头。待最后大业完成之际,双方各自拥有半壁江山,自归其所、自得齐乐。”
谢檀说完了最后一席话,帐内诸人各有所思,望向她的目光与先前又再不相同。
卫国风俗不同南朝,女子地位较高,因而也有在宫廷中出任官员之例。但像谢檀这般,能站在同时为双方利益考虑的角度出发、分析判断局势且给出策略的女子,仍是凤毛麟角。
王太后冷冷开口,“说了半天还是要割地。一旦对方失信,便是得不偿失。”
谢檀动了动唇,打算继续开解。
这时,楼玉珠突然站起了身来,姿态雅致地朝着王太后的方向行了一礼。
“此番随公子前来议盟,自是抱了十足十的诚意。姨母也知道,玉珠的家人如今尚在卫国,若有任何失信之举,便是将卫国的家人、族人置于了万劫不复之地,何苦而为?”
言下之意,竟是愿将自己的家人当作人质,留在了卫人手中。
王太后盯着楼玉珠。
这位远房外甥女之前一直闭口不言的,眼下却肯站出来侃侃而谈了。
太后扫了眼谢檀,心中渐渐明了过来,禁不住勾了下嘴角,对楼玉珠笑道:“为了你家顾郎君,你倒也是够舍得的!”
众人闻言,皆附和而笑,一直僵着的气氛终于和缓了下来。
谢檀忍不住抬眼,朝右下首的方向瞥了瞥,却蓦然撞上了一双也正望向了自己的墨色眼眸。
两人目光紧绞了一瞬。
谢檀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帐内拉锯似的商议,一直持续到了夜半时分。
最终双方还是各自让步,选取了谢檀的一部分提议,分段来执行合作。至于具体的步骤,则须由各方的将领次日再重新商榷,根据彼此的军防兵力来敲定细节。
夜深人倦,诸臣终于逐一行礼退出大帐。
谢檀亦步亦趋地跟着萧孚出了大帐。
帐外星空璀璨,明月当空。
萧孚抬头仰望夜幕,心情一瞬旷然,摒退了跟随的护卫,独自与谢檀往宿帐方向走去。
行至倚山斜路的分岔口处,他突然在一株香樟树下驻足,转过身眼神熠熠地望着谢檀。
“今夜,多亏有你……”
谢檀正想着心事,猛不丁地被萧孚侧身挡住了去路,惊得神志一清。
“我就瞎说了几句而已。”她回过神来,笑了笑,“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算我今晚不说,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能琢磨出来的。”
月色树影下,她俏丽的面庞上被染出一层朦胧近乎虚幻的光晕,衬得一双眼睛越加灵动。
萧孚望着她,眼中浮泛起激荡的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