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下了雪,月白听得见自己身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的声音,几片枯叶在自己面前,像岁月一样,被风卷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知渊的年岁越来越长了,长身玉立站在窗前,已然有了清俊内敛的清姿。只一副落落寡和的样子,带着一股沉郁,落在雪里,和这天地一样苍白。
雪里,连高墙金瓦都失了鲜明的颜色。陈知渊又将视线着落在月白身上,呢喃道:我好似能看见你是一个人,只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了。都道草木无心,却没想到,却是你立在这里陪我这些年,虽然听不着,闻不见。可我还是该跟你道一声谢。
王忌惮我,我不日就会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说不定是去做一位教书先生,像先生生前教导我那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这天地浩渺,我能看却不能救,能做的就只有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月白想说好呀好呀,你所经历的,我听得见也看得见,每次为你心疼,只可惜却无济于事。这一切都只是记忆,你早已经经历了这一切,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其他什么。
陈知渊将它连根挖走了一棵,一起带走的还有他脚下那已经化成了白骨的尸体。
月白的视线一度只能落在陈知渊的背上,眼看着他推开朱红的大门出去,离开了红砖金瓦,离开了那巍峨肃穆的紫禁城,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却又格外坚定,眼看着他走得越来越远,要和它们永远诀别。
这一走就是整个冬天。隆冬过去,月白感觉自己身上又长出新芽的时候,陈知渊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他真的做了一个教书先生,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将自己栽在了院子里,眼看着一堆学生日日嬉闹在院子里,熙熙攘攘。
陈知渊的心情似乎比在深宫里好了很多,半大的孩子们相比一板一眼的学究,更喜欢和蔼可亲的先生。
陈知渊虽然做不到和蔼可亲,可他教书之的时候有耐心,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从不恼怒,因此这书院虽然简陋,办的倒也如火如荼。
只是院子里人多手杂,半大的孩子不懂事,总喜欢将月白的叶子捋掉,拽出一根竹竿来打闹。
陈知渊每每看到只能皱起眉头,一片又一遍地跟学生们讲:万物皆有灵,竹也有生命,且不可随意擅动。
然后在学生们尽皆离开之后,站在月白面前,诚挚地跟月白道歉。
那深沉认真的眉眼让月白看着想笑又觉得可爱。这个时候的陈知渊单纯又认真,一板一眼的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真的在尽力的好好活着。
陈知渊的学生们都知道了,种在院子里的那丛青竹是先生的心头好。课业背不出来,会让先生皱眉,乱动先生院子里的竹子,是会被先生责骂的。
有一次学生里一个小霸王调皮,因为不好好做功课,捱了陈知渊的说教一时气不过,将月白从头到尾捋了个精光。
月白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辣手摧叶时候的窒息感,虽然知道无伤大雅,不然也不会活到被陈知渊化灵,却也还是在心里期盼着陈知渊这个时候能够早点发现,赶紧出来制止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孩子。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没过一会儿陈知渊便出来了,敛着眉背着手,朝月白望着,一脸的心疼。
陈知渊课后罚那位小霸王站在墙角思过。自己却亲自动手将月白残损的叶子扫在一起,一边说着对不起,边将他们埋在他的脚下。打理完了才轻轻抚摸着光秃秃的青色竹竿,连呼吸都急促清浅了几分。
本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了一丝和煦,就那么站在月白身旁良久,吓得那位做错了事的小霸王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罚你并不是目的。陈知渊这才叹了口气,走到那孩子身旁,似有犹豫一般轻抚着他的头,颓声道:这丛青竹是陪先生最久的东西了,无论经历多少时光,先生都能看见他一直在我的身边。虽然无心无识,却多少是一分慰藉。我知你听不懂先生的话,但你却要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别人会伤心的。陈知渊静静望着那孩子跑出院子,回了家去,只轻轻叹了口气。只那稍显欣慰的神色突然一凝,惊愕和悲痛在脸上慢慢漾开,陈知渊连站都站不稳,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住墙。然后缓缓地蹲了下去,倚在墙角,哭得泣不成声。
月白不知道陈知渊看到了什么,却知道他很悲伤。再到天色暗淡了下去,陈知渊突然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院外,给月白留下了一个极为萧瑟窘迫的背影。
再见到陈知渊的时候是第二日,他从院外回来,眼下一片青黑色,连身上的粗布青衫都变得又脏又乱。只他却没有空回去梳洗一番,而是站在月白面前,灼灼地望着他,颇有些绝望悲怆道:我看到了一片火海,他们,无论孩童还是老人,尽皆倒在了地上,鲜血洇透了他们的衣衫,一个个无辜的脸上全是惊恐绝望。这天下已经乱成这样了吗?为何连无辜百姓都要如此惨死?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他们只想活着啊。
可我不能回去,那座城里,烽烟四起的时候,天下百姓遍地哀嚎。那凄怆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响,我连掩住耳朵都盖不住它们。为什么,我明明不想看到的。陈知渊崩溃道,用手执拗地将他的根挖了出来,抱着他直往外奔。
偏僻的村庄在清晨破晓的阳光下显得宁静又祥和。陈知渊带着他落荒而逃,只听到他在嘴里念叨着:赶紧走,赶紧走。只要我看不到,他们就不会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十分钟,悲伤。花这么多篇幅写记忆是有目的的,估计还得几章。
第76章 孤寂
凄清的夜里,远方一片血红。陈知渊终于肯顿下脚步回头看。冲天的火光在他的眼里只剩下了一点亮极的红,残忍又冷酷。
我该回去吗?陈知渊喃喃道。我救不了他们,可还有更多的人,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
月白只能看到他因为激动一直抖动着的后背,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再有一点声响,便要崩溃了。
月白只能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似是回响在浑茫荒寂的夜空里,不断重复回旋,诉说着主人的无可奈何。
陈知渊回到了那个僻静的村庄,原本平安宁静的村落,化成了浓烟滚滚的炼狱,不少人仰躺着被利器穿胸而过,连挣扎都没有就送了命。
那里无人生还,陈知渊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体,亲手为他们挖了个尸坑。
再见紫禁城的时候,陈知渊是怀揣着目的回来的,他麻木地穿过这厚重的宫门,对繁花似锦的一切冷眼旁观,没有任何反应,只冷静又明晰地做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月白看到他亲手将自己种在了一个明雅的院里。月白听到过不少人经过时候的窃窃私语,见到过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有人白日鲜花着锦,款款而来,却在夜晚,迸发出旁人连看都没看到过的愤恨疯狂匆匆而过。有人明明是笑着进去,却在出来的一瞬间,脸上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变了颜色。
唯有陈知渊,从来都是一样的神色,一样的样子。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他心中,所有的结果,都于他无关。
都说人生百相,月白从这里看到的,不过是陷在纷杂世事里,所有人都挣脱不得的欲望的泥淖。
都说太子殿下没有喜好,从来不偏不倚,皎皎如明月,让人只能仰望,望尘莫及。那个人从进来的第一眼就望向了月白,脸上明明带着和煦,笑得温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锋,锐利非常。只人间富贵牡丹,怎就独独喜欢上一丛平平无奇的青竹?殿下这青竹种的不好,破坏了您院子里的一团瑞气。不若
与你何干?陈知渊已经成了重权在握的太子殿下,从一个后宫弃子,在流浪于宫外后,又凭借着自己的手腕,一步步地快速登峰造极。在这一方颓落的王朝里,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重臣,成了所有人攀爬权力高峰时,再也绕不开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