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替小姐掖了掖被子,这才回到外间的榻上睡了。
逐香苑东跨院的卧房内,鎏金香炉内的香已燃尽,只留下一缕温柔雅致的余味。
桌案上,一对儿颜色通透的杯中还残留着一点儿梅子酒的色泽,暖黄的烛火打在上面,反射出夺目的光华。
床柱上金钩斜挂,勾住了帐幔的一角,隐约可见床上的人影。
梅姨娘伏在段景荣的怀里,眉头轻锁,用软绵沙哑的声音道:郎君,桐桐这次病后失了元气,府医说要用心调养,否则怕是于寿数有碍。
段景荣知道桐桐就是她的心尖儿肉,闻言抚着她脑后的青丝,安慰道:库房里还有年节时下面孝敬的燕窝和蜂王浆,明日我让从礼给你送过来,缺什么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桐桐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的。
梅姨娘的眼里泛着水光,她只得桐桐一个女儿,前些日子桐桐病情反复,她没有一日不忧心的,郎君虽然对她依旧宠爱,可自从去年程姨娘进了门,来逐香苑到底不如以往勤了。
如今府内姐妹众多,再多的浓情分薄着也会变淡,她又没有儿子傍身,女儿就是她今后的依靠,她是万万容不得她的桐桐有闪失的。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庭院的树木已经抽了新芽,只是清晨的地面还是附着一层蒙蒙的白霜。
回廊的檐柱被晨雾打湿了,尚透着夜间的寒意,春寒料峭,段府的仆人却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浅云居内,一只素手拉开帐幔,熹微的晨光就播撒进来,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已经辰时了。
段歆慧挑了挑眉,吩咐道:快服侍我洗漱,莫误了给娘亲请安。以往卯时她就已经起身了,段歆慧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只是她昨夜歇得太迟,这才贪睡了些。
青姒动作轻巧又麻利地服侍她换好了衣服。
黛姒在雕花镜前为她梳妆绾发。
柔顺的青丝如水一般从梳齿间穿过,黛姒赞道:小姐的头发可真好,府中再没人能及得上的。
段歆慧笑了笑没说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眉头轻蹙。
黛姒见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安静的替小姐将每一点碎发都藏好。
段歆慧看向镜中的黛姒,似自言自语,又似询问地道:昨日你随我去逐香苑,觉得三妹妹如何?
段歆慧这个问题太过宽泛,黛姒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斟酌着说道:三小姐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待人接物却十分有章法,实在看不出是梅姨娘教养出来的。
段歆慧想起那个失了女儿后就变得有些疯癫的女人,心中有些复杂。
在段歆慧的记忆中,三妹妹的样子早已模糊。
记忆太过久远,对于这个庶出的妹妹,她也仅限于记得她的名字,只因段雀桐在今年入春后就应该因为伤寒而夭折了。
只是如今,事情却已发生了变化,段雀桐熬过了伤寒,虽然难掩病气,可整个人却积蓄着生机。
段歆慧本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可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她不知这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令人烦躁不安。
只希望她那位三妹妹能够安分些,不要扰了她的计划。
没错,段歆慧重生了,重生在了一年前。
段歆慧是段氏家族这一代最优秀的女孩,她端庄秀丽、才名远播,是世家贵族宗妇的首选。
过了12岁,求亲的人都要把段府的门槛踏破了,母亲与她千挑万选,最终择定了一家,及笄后就嫁了过去。
段歆慧以为自己觅得了如意郎君,可哪里想到好日子还没过两天,夫君就在一场兵乱中没了。
寡居三年后,她带着嫁妆回了娘家。父母心疼她,又为她另择了一门夫婿。
可没想到,不过两年,第二任丈夫再次因为兵祸而死。
段歆慧也是个受害者,兵祸又不是她引来的,可是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指责她。说她克夫,说她身带霉运,说她会给家身边的人招来横祸。
等到她的父亲和兄弟也惨死在动乱之中,似乎更坐实了她克夫克亲的罪名,最后,甚至连母亲都疏远了她。
鲜卑人、匈奴人、羯人、羌人、氐人,段歆慧恨这些胡人。
东海王、长沙王、河间王、东瀛公她也恨这些引起动乱的王孙。
只是比起这些人,她更恨的人却是段歆雅。
段歆慧回想起上辈子在她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之际,段歆雅来到她床前说的那些话,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段歆慧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天的情形,彼时的段歆雅雍容华贵,可是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尖刀利刃,剥开鲜血淋漓的真相,而一切的起因却是那样可笑,这让她怎能不恨!?
也许正是怀着这浓烈的恨意,她才能够得以重生!
段歆慧缓缓的吐出胸中的那口郁气。
镜面泛着冷光,将段歆慧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对于一个九岁的女孩来说,她的眼神少了两分灵动,多了一丝沧桑。
她看着缀在发间的缠丝蝴蝶,说道:换两朵绒球花来。
黛姒将蝴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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