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下头,在跳出车的那剎那,红光乍现,一隻赤红色的小鸟飞出车子,翱向天际。
在高空中由上往下俯瞰,没过多久便看到一朵朵伞花特别密集的部分,我降低飞翔的高度,逐渐能耳闻到他人说话的声音,「月少爷,哈波特尔已经抵达,您可以准备下车了,小心脚步。」
远远可见几名年轻学子簇拥着一名从车上下来的黑发少年,他神情据傲,看起来颇不可一世,完全没把在旁边为他撑伞的,应该是他同学身分的少年们放在眼里,逕自的向前走,这时,斜后方传来一道稍急的呼唤:「小月──你等等我!」
所有移动的伞花同时停下脚步,朝那竟敢无礼直唤这名身分特别尊贵的黑发少年之姓名的声源瞪去,看见那兴冲冲小跑步过来的清秀少年轻易地就突破重重人群,被黑发少年默许来到身边,甚至是可以随意搭话攀谈,说些毫无营养内容废话的亲近,使得在场面对黑发少年几近卑躬屈膝的阿諛奉承,却仍不见在对方身上有一点受用的眾血族子弟表情都有些无法自控的龟裂扭曲,「真是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不是出发前才跟你说好,叫你下车的时候在校车边等我的吗?」小鱼喘了几口气的抱怨道。
「你急什么?反正你要找我随时都找得到不是?」小月懒懒的瞟了他一眼,「还有,我已经答应陪你过来这趟校际旅行了,你最好别再给我囉哩囉嗦的,否则我就不管你了。」
「哎小月每次都说不管我,还不是每次都管我……」收到黑发少年金眸锐利一瞪,小鱼赶紧笑着改口,「好好好,我知道,你最够兄弟了,我保证我不唸你行了吧?」他表示两人友好的把手揽上小月的肩膀。
「嘖,热死了,别弄。」小月不耐的耸动肩膀把他的手抖掉。
瞧这傢伙火气大的,八成又没睡饱了,不过也是,今日校际旅行为了要赶出门,集合时间远比平常上学时间还早,按照这小子爱赖床的习性,肯陪他出门来这趟确实是真的够兄弟的了,小鱼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收回手的把双手枕在自己头后,与小月并肩一起同行,不管不顾旁人羡煞妒恨的目光以及小月略显冷淡的态度,自己热络地说着话,反正从小月母亲离世,自己跟随父亲答应小月父亲留在金多司陪伴小月成长时,这种异样的目光,他就没有少受过,毕竟小月的身分在血族里太过尊贵,而自己又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族,曾经他也因为在金多司饱受那样歧视的目光而感到委屈难过,但是又想到小月的母亲──那个在自己童年时期,自己父亲曾爱慕过,自己也曾在对方身上感受到深刻母爱温柔的女人,还有小月的父亲──婪燄,那个在金多司贵为五大亲王之一,却对他和他父亲私下的亲自嘱託,『我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很自私,但能不能请你们不要回去青青镇,留在金多司生活?我…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父亲,对小月而言,他从不希望我这个父亲存在过,如今他又失去了他的母亲,要是连小鱼这位知己兄弟也离开了,他……肯定会觉得很难受。』那个无比英俊的男人垂着眼眸,撑起的微笑就连他这个孩子都看得出来有点苦涩,『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其实,他觉得婪燄对小月很好,只是他这位父亲不懂得如何表达,就像小月对他这位朋友也很照顾,只是常常刀子口豆腐心,小月和婪燄,这对父子,真的很像,小鱼想。
跟随一票伞花,来到了哈波特尔祭拜天狗的神社,也是第二天着名求神祭的祭拜地点,我有些飞累的停在了枝头,就像那年,我因为受伤未癒的身体没有爬上登天的石阶,选择在底下等待友人上去参观结束下来,我仰头看了看天,蓝天白云,似乎就如当年的美好,只是当年的自己坐在台阶上心情貌似有些惆悵,因为思念那个远在另一个世界,无法相见,儘管没有血缘,却依然视作自身家人,犹如自己半身的少年──陈彬。
『小学六年级的那一年,你因为你爸妈的事而逞强不哭时,我就对自己发誓,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年,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不再放你一人,让你永远有人可以依赖。』
意外来到妖怪世界的我,在米米力达的渡假小岛上,因为误闯猎魔族的遗跡因缘际会再次回到原本的世界,然而跟随我回去的还有婪燄与雷湛二人,但无论如何我依然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原属于我的正常生活,当时参加完高中同学聚会,陈彬一方面因为自己在聚会上的爆炸宣言,一方面为了替我挡酒,喝得醺然,走路都不免摇摇晃晃的,突然对我吐露了他掩藏多年的心事,『虽然你是路痴,但牵你,其实是因为只要我牵着你,其他男生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他们就会知道张梓身边有陈彬,而我只要持续变强,别人就不可能有机会赢过我,我并非天才,只是不想失去你,所以我加倍努力。』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我从不交女朋友?很简单,因为我最爱的人,早已被我紧紧牵牢,而我也必须时时刻刻看着她,以免她被拐走,所以我没有时间去注意其他女生。你也问过我,为什么我都不担心大学我们不同间?因为就算再远,你一通电话我就会出现,只要放假,我也会亲自去学校把你接回来,所以其他男人根本和我无法比较,没有人能比得上我为你付出的,我也已经都计画好,等我们都大学毕业,我会和你求婚,然后娶你为妻,一生不离不弃。』他对我诉说着,在我们相识的十多年来,从未对我表明过的心跡,许是酒精令他忘却了素日里口是心非的偽装,又或者是我曾经的消逝使他明白,自身的骄傲与面子在爱情面前,有多毫无意义,以至于让他放下外壳,坦白真心,『但,直到那天,仅仅短短五分鐘买酱油的路程,却让我失去了你。』
『张梓,我找了你八年,你却像人间蒸发般,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整整八年。』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何在我记忆中,原本还应该是略带圆润弧度的脸颊,骄矜飞扬的眉眼,怎么会在我离去的四个月后,变得削尖成熟,稳重深沉许多,就像一个在我记忆中气质还略带跋扈的傲气少年,突然长大变成一个男人了,原来不是突然……而是我们之间认知的光阴相差了八年。
『张梓……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紧紧相拥的男女,宛若不能被分割的恋人,然而像是代表命运的两个男人──婪燄与雷湛却站在我们之后,饱含杀意的瞪视足以证明他们坚决要带我走的决心,为了保全陈彬,逼不得已,我只能放手,给予哭泣的他灿烂如阳的笑容,『欸陈彬,记得要幸福喔!』
那是人类张梓生命中的第一次错过,关于一个叫作陈彬的少年,最终他们从相差了八年的时光,变成相隔了两个世界。
参观完神社,缓步踏下台阶的黑发少年心思有些放空,耳边是自家情同手足的好友宛若身兼导游般,嘰嘰喳喳介绍神社背景的声音,「这间天狗神社是哈波特尔最着名的观光景点,也是最灵验的神庙,因此哈波特尔最盛大的求神祭典,每年都是在这间神社举办……」
金色的眼珠百无聊赖的随意扫视,头顶的黑伞遮挡不住万里晴天,一路向下倾斜的灰色石阶,两旁皆是鬱鬱苍苍的绿色林树,倏地,滑过的视线一顿,疑似不确定自己看见什么的转回去,稍稍瞇起眼,踩踏的脚步立即停下,多下两个台阶的小鱼发现身边的友人没跟上,好奇的回头,发现原本站在他手边的小月竟然走出伞下朝右方过去,惹得一眾血族子弟些许慌张,想要凑上前的帮他撑伞,「闪开,别碍事!」小月口气不善的挥开试图接近他的人。
一干血族子弟停在几步之外,唯有小鱼不怕死的靠近,「小月,你干嘛呀?」
小月虽然没有驱赶小鱼,却也没有理会他,逕自走到一棵树下,不必再瞇眼,只须仰头,小月便能清晰看见那点藏匿在翠绿之中的朱红,「是你吗?」
小鱼困惑的眨眨眼,同样好奇的仰头朝树上东张西望,试图想明白自家好友是在和什么说话,总不会是在和树说话吧?那至于把头抬那么高吗?
躲藏在树枝与茂密树叶后头的我偷偷探头往下覷了一眼,小月是在和我说话?不会吧?从他刚刚站在整条阶梯走道正中央的位置能看得到我?我都已经在听见小鱼说话声音的时候特地躲到树叶后面了,这小孩的眼睛是有没有这么利?
「三秒鐘,你再不自己出来,我就上去找你囉!」小月二次警告。
嗯──该不会是我哪里没躲好?我犹豫的转头看看自己的翅膀和鸟尾巴,可是我挑的这棵树已经挺茂密的了不是?
「三、二、一。」小月倒数完,二话不说以极其俐落的身手爬上眼前那棵足有他体型三、四倍高的大树。
感受到底下树干传来的摇晃和骚动,我有些惊慌,还在我犹豫是不是应该先飞走逃跑躲开小月视线一会儿时,周围的树叶丛开始晃动,紧接着一颗黑色的头颅窜出,金色的玻璃珠与我近距离的相见,我错愕的僵住,展开准备飞翔的翅膀卡在半空中,「果然是你。」从对方的反应,知悉自己绝对不是凑巧遇上同品种,而是真正遇上同一隻在那丝尔摩特时常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红色小鸟,小月从一早就不好的心情顿时愉悦不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该不会是跟着我一起来的吧?」
我尷尬的回避他视线的挪动眼珠,展开的翅膀这下是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哎算了,先跑再说!意念一起,半空中的翅膀再次搧动,搧没两下,忽然感觉到无法动弹,我震惊的回头,竟然看见小月用一手捏住了我的翅膀,「不行喔!我们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可以打算偷跑?」
我不敢相信地瞠目瞪着自家儿子脸上那一派和气的笑容,彷彿对方什么也没做的亲切友好,简直和他那个腹黑老爸一模一样!
「既然你是跟着我来的,那么你就大大方方地出现嘛!我又没不让你跟对吧?」他无辜的对我眨眨眼,「正好我觉得这趟出来有够无聊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真心笑弯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怔住,「小月,你到底在上头干什么?需不需要帮忙啊?」底下小鱼高声呼唤。
小月抓着我轻松的从上轻巧落地,小鱼立刻注意到对方手里多了一隻通体赤红的小鸟,「小月你爬树是去……抓鸟?」难道小月是想养鸟?小鱼不确定的出手指向我。
「跟你互相介绍一下,他是我的朋友,叫小鱼,你应该之前有见过他来找过我吧?」小月笑着把我举高平行小鱼的脸蛋,好让我看清对方的样貌。
小鱼和我像是搞不清楚小月想法的一人一鸟四目相对,因为距离太近加上我的眼睛比人形更小,导致小鱼险些斗鸡眼,不禁倒退一步的拉开一点距离,才得以真正完全看清我,「小月你…要不要先放开牠啊?」小鱼迟疑的开口。
难得这位不知所谓的下等人说了一句中听话,一旁的血族子弟藉机上前把小鱼挤开,「月少爷以您的身分,这种路边野生的小杂种只会脏了您的手,还是请您快快松手吧!」
「没错,若是月少爷您想眷养宠物,我父亲前些日子出外巡访领地时,恰好收购了一批奇珍异兽,里头不乏羽毛色彩斑斕艷丽的飞行魔兽,您要是喜爱,等这次校际旅行结束回去,我便请家族里头的人送至丝尔摩特给您赏玩如何?」
「我们家族里头也有不少……」年轻血族子弟们纷纷毛遂自荐家族里收藏珍稀的珍禽异兽,即便没有,待会一得空也会立刻私下传讯回去家族通知父母──婪燄?多拉斯亲王之亲生子想眷养鸟禽,家族务必要有准备,好让他们可以随时进贡,达到拉拢的效果!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果断打断一连串的諂媚,所有人傻住,「杂种?」小月淡淡的重复。
被打的那名少年呆呆的把头转回正面,看见那双不带人情,冷酷至极的琥珀金瞳正盯着自己,头一回的正视,却迎来了无与伦比的森冷和恐惧,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浑身泛起颤抖,连话都说不清楚,「月…月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百年以前,金多司曾风行一时一则传言,血族亲王婪燄?多拉斯曾在与元配养姐──伊莲妠?多拉斯离异以后,娶一名人类女人为妻,并育有一亲生子,之所以会有这则传言,最早是从爱玛尔俱乐部流传出来的,据传当时有不少人亲眼看到且亲耳听到,血族亲王婪燄?多拉斯在同为亲王阶级的并蒂?哈拿面前表态一名人类女人为妻子与一名男孩为两人的亲生子,但在事后多拉斯家族并未举办过除与元配伊莲妠以外的第二场婚礼,再加上此项消息太过震撼,无法令人信服,在整个金多司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多拉斯家族却反而採取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沉默态度,完全使人丈二摸不着头绪,由于爱玛尔俱乐部本身就是个龙蛇混杂的场所,许多流言蜚语,各式各样的真假消息都会混杂在一起,在无人澄清也无人证实,以及多拉斯家族的势力日益壮大,隐隐达到五位亲王之首,堪比金多司的帝王状况之下,久而久之便也不了了之,此后便也有另一种版本,也是金多司眾血族认为可信度最高的流言传出,那就是血族亲王婪燄?多拉斯的这名亲生独子,也是目前多拉斯家族仅有唯一的继承人的真正生母,其实是他的元配──伊莲妠?多拉斯。
但比起始终没有得到当事人真正亲口验证到底是谁的神祕生母,关于这位在金多司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比尊贵,就算称他为血族王子也不为过的月恩?多拉斯,有一个不算檯面下,眾人皆知的忌讳,那便是他不喜周遭出现任何有关贬低他人身分地位的词句,尤其是〝杂种〞。
所有人都以为是小月被教育得品格高尚,除了要求自己的同时,同样不容许他人狗眼看人低,可唯有小鱼知道,小月之所以不喜听到有关贬低他人身分地位的话语,那是因为他的母亲曾是遭人非议歧视的人类,而〝杂种〞会成为其中忌讳之最,更是因为这句话除去是小月小时候在青青镇遭受过一阵子霸凌时常被辱骂的词句外,最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严重污辱了他体内母亲的血脉,『在这世上,人人都道人类是最低贱卑微的种族,可又有谁知道,他们这些妖族最为崇拜尊贵的血族亲王、狼王、九蛇帝王全都欠过她不只一条命?』年少青春的孩童却如枯槁朽木,本应圆润婴儿肥的脸颊消瘦得看得出尖锐的下巴,一双剔透美丽的金色眼珠哭得满是血丝,红肿得只能睁开一半,小月靠在窗边,凄然的瞥向他,『小鱼你知道吗?如果能让我选,我寧愿把这半身血族的血脉──在这世人眼中看似无比高贵的血脉捨弃拿去全部换成她的,我寧可做一个纯种的人类,也不愿做那个男人的儿子,我只想当月孃一个人的儿子。』一颗晶莹的泪水再次从那眼眶里绝望的跌落。
没人看到小月攻击的动作,只见一个人腾空飞起,然后咚咚咚的迅速滚落台阶,所有人吓得噤声,「哎好了好了,小月你消消气嘛!」小鱼上前回到绷着一张俊脸的黑发少年身边,笑着打圆场,「我叫你放手是想提醒你,你这样抓着你手中小鸟的翅膀,牠会不舒服吧?」
小月瞥眼看向手中的我,神情似乎因为不悦变得有点冷漠,「如果我不抓着你,你还会偷飞走吗?」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晃了晃手中的我,「你既然能一路从丝尔摩特跟着飞过来,就算不是鸟类妖族,也一定开了部分灵智,我知道你应该听得懂我的话,不会说话至少也给我点头或摇头,不然我就这样一直抓着你,直到回去学园为止。」小月说话的口吻不掩这些年被娇生惯养的少爷霸道任性。
我在内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点头的意思是会飞走的意思?那我就更不能放手了。」小月挑起眉毛。
我紧张的摇头,不飞不飞!快放开我,你抓的我手都疼了!
见头顶那宛若金丝冠的羽毛随着大力扭头左右摇摆,小月忍俊不住,「噗,真有趣。」他松开手。
臭小子,现在长大了,敢拿你妈当乐子是不是?皮痒欠抽!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搧搧翅膀,主动停到他的肩膀上,睨向他,这样总行了吧?月、少、爷。
「这个位置不错,以后你就都站这里吧!」小月满意的露出笑容,亲暱的侧头用脸颊碰碰我。
这么大了还那么爱撒娇,我无奈的瞟了他一眼,回应似的用头顶了顶他脸颊,小月的笑容越加扩大,一扫方才的阴霾,甚至主动开口邀约小鱼,「小鱼走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去住宿地吧!我饿了。」
看出小月心情变得很好,小鱼对这能轻易改变对方心情的红色小鸟感到颇为新奇,「嗯,反正今天的行程也走完了,回去休息吧!」他笑着伸手搭上小月的肩膀,这次没再被小月嫌弃抖掉,两名少年肩搭着肩一同返向住宿的旅社,如果忽略周围一干血族子弟被小月动怒吓得忐忑发白,又被小鱼失礼气得铁青的难看脸色的话,倒不失为一幅和谐友好的青春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