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1 / 2)

春去秋来又是一个轮回,银杏果实掉满地,宫僕不及扫除就被人踩在脚下,发出惹人厌的味道,一个衣着华贵头戴金冠的男人站在完美对称的御花园内,近身内侍赶忙拿出素雅的手帕要替他擦鞋,他平静冷漠的脸忽然换上鬼一般的面孔,憎恶的将前来侍奉的人踢开。

「滚!都滚!」

所有人诚惶诚恐跪地,这是他们的皇帝,他们国家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却是另一个人的傀儡。对称的园林彼端走出另一个神韵和皇帝极其相似的男人,他举止优雅,穿着简单不失规制,却能从衣料的织法、暗绣及细节看出这个人的讲究。

「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啊。臣弟特意过来陪你了。」

男人好听亲切的问候,听在皇帝耳里却是梦魘,皇帝一瞬间没了表情,冷淡的遣退所有人,侍卫只在长廊下候命,两个容貌相似的人走在一块儿,风吹拂银杏叶,让它们打散了阳光,画面很是和谐好看。

没有人知道皇帝袖里的手在颤抖,他怕极了这四弟,四弟自幼就不受母妃所疼爱,他记得四弟还小的时候问过他,是不是他不够聪明不够好,所以母妃这么严厉呢?他当时只是敷衍过去,宫里太险恶,四弟这样单纯的孩子教人无从说起,他和母妃只求四弟将来别扯后腿就好。

但他没想到四弟不是天真单纯,而是太过纯粹的人,所以他对母爱的渴望同样直接深切,他和母妃都让四弟失望了,在十四岁那年发生不少怪事,可能谁都没有察觉四皇子的转变,只觉得宫里暗潮汹涌,某些事用迅速且难以捉摸的方式在变动。

「二哥,你气色不错啊。」

皇帝始终面无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怎么发这样大的脾气呢?」

皇帝对他的四弟浅笑,回答说:「哪有发脾气,孤只是跟他们玩儿。」

「听说二哥想见臣弟,这会儿进京就立刻过来见二哥了。」

「四弟。」皇帝在压抑颤抖,有些话他蕴酿已久,一直想说,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开口了。「孤把这位置让给你好不?」

晋珣回睇这人,看着他二哥殷切诚恳的眼神,嘴角牵起一道赏心悦目的弧度回应说:「怎么?二哥与母妃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啦?臣弟记得你们不是最想要这个位置么?所以臣弟就让二哥当皇帝,让母妃当她的太后。你们最喜欢这座皇宫,最爱这个宝座,你们互相倚靠,谁都不会拆散你们的,臣弟也会尽力保住你们,二哥不满意么?」

皇帝已经藏不住他眼底的恐惧,晋珣是个可怕的人,他曾经亲近、信赖、喜爱过的每个人,全都一个个投靠到晋珣手下,或是被晋珣用最残忍的方式抹煞。

他们的母妃虽然贵为太后,却已经疯了,关在那个华丽的苑所里,再华丽奢侈也毫无自由,他们的心灵在这里逐渐乾涸,晋珣懂得如何压榨他们的精神,他不想变得像太后那样。

「你不想当皇帝?不想、不想自己当皇帝?」

晋珣带着笑意,眼神却冰冷的注视他,用无所谓的口吻回说:「臣弟从来不曾想过。」

「四弟,孤不想在这位置了,孤只想出宫,你让别人当吧?」

「陛下。」晋珣这声唤得低沉宏亮,这是警示,皇帝立刻蔫了,他一向擅于在精神上折磨这人,这动机谈不上报復或仇恨,只是看着这人受苦,彷彿自己就能愉快一点。

他对皇帝轻声细语道:「真正的晋珣,早在十四岁那年死了。」

「四弟……」

「陛下,臣弟有事务在身,该告辞了。」

被拱上帝位的男人在花园里站了很久,谁都不敢擅自靠近,那天他回寝殿崩溃哭叫,从此过着糜烂堕落的日子。这都无损大梁的国力,这皇帝只是个傀儡,真正操弄国势局面的另有其人,虽不在帝位,却权倾天下,这个人就是晋珣。

周边国家每年都来朝贡,就连常陵国也沦为其附属,大陆上最强盛的帝国莫过于大梁,而晋珣则是在暗处支配这个国家的男人。

然而,在这一、两年之间,晋珣常感到心神不寧,就像有些事物在悄悄变化,而他难以立即察觉和捕捉。

晋珣坐在宽敞的马车内,手里握着不到一截手指大小的细瓶,瓶身主要由玉石琢磨,圆润的正反两面则嵌了特意烧製的透明琉璃,并在上面以极其精巧的方式描绘山水,因此能透过这方寸间窥视内容物。

里面装的是淡灰色的液体,他握着牢牢系在腰间的玉瓶,指腹细细摩挲,彷彿那是谁的皮肤、骨血、皮肉,那物品虽说看得出作工精巧绝非凡品,但也不是晋珣所拥有最有价值的东西,然而对他而言,这件物品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曾怨妒过的人,此刻已经不放在心上,就因为这个玉瓶内的东西。儘管已经不将那些人放在心上,但晋珣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因为他要将那些背弃过自己的人永远踩在脚底,只要他还没获得救赎,他就会一直压在这些人事物之上。

「卫璣。」晋珣双手抚摸瓶身,凝视瓶中的液体在流动,上面的山水栩栩如绘,流动的是卫璣的一部分,他将争斗间飞撒的骨灰和了那时的雪水,一同装进了瓶子里,他认为卫璣的灵魂在这儿,他永远不会放手。

现在的晋珣仍有恨,他恨卫璣的强大和脆弱,恨卫璣的决绝和狠心,他只是想把卫璣藏起来而已,彻底的佔有,然后用各种方式疼爱那个人,但为什么卫璣不肯接受,之前他诱导的局面,卫璣不也按他的意思去发展了?

他确实想利用卫璣打乱江湖势力,破坏原有的局面,好让他能安排长久培养的硬手趁机作大,如此一来,无论朝堂与民间都由他操弄摆佈,再也不会有人能威胁他。

卫璣就像能读懂他的心思一样,被冠上各种骇人称号,成为横空出世的魔头,晋珣只想利用这形象,接着便让卫璣拋开那些东西,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卫璣的作为对他而言不是必要,因此他没想过要亲口剖白什么,只觉得卫璣似乎也挺投入其中,他觉得不必多讲卫璣都会理解。

「究竟是我不懂你,还是你错解我了?」

车外骑马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马车维持一定速度徐行,就要转进王公贵族所聚居的小城廓里,一枝箭穿云而来,两名护卫飞身挡下,然而发箭者内力惊人,没人抓得住它,两人手还戴有皮革护套,居然硬生生磨下一块皮来,前端箭鏃经过设计,脱离了本体刺进车内。

「主上!」

他们掀开车帘,晋珣一手握住箭矢,锋利的尖端直指他眉心,他神情阴森,所有人当即俯首跪下,呼道:「属下护主不力,愿受责罚!」

「都起来。」晋珣反转箭矢,里头塞了张字条,展开瀏阅只见纸张用狂草写道:「自作孽,活受罪。」

当今世上有谁能施展这样深厚的内力?是卫璣的旧识,像欒识如那样?他早就料到卫璣认识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高人,比如给他那把浩月剑的欒识如,或是教他一身武艺并救他出深渊的神秘人,说不定卫璣被谁给救了也不一定。

卫璣说不定没有死,说不定是骗他的。晋珣捉紧箭头,咬牙下令:「找,找出发箭的人。封了整座京城都要找!」

同一时刻,在京城某个角落正在进行一场军火买卖,位在坡上庄严的佛寺,覆面男人刚站在寺庙高塔上射出一枝箭,弓因承受不了过强内力震盪而当场断裂,然而覆面者却低低笑了,评论道:「嗯,断得这样乾脆,不错的弓。这一批都要了。这是馀下的数目,只要到四方堂就能兑付。把另一批兵器军火的单子交出来吧。」

覆面的男人一完成交易就带了自己的人马在寺里换装,此次与人碰头目的是在验货,确认交易内容后才往各自拿到的单子继续完成交易,每一回进行都是不同方式,为防对方耍花样,也有自己验收的一套法子。

这不是第一次交易,却是覆面者第一回亲自出面,他是楚云琛,在这之前使唤的是叶逢霖的部下,叶逢霖所继承的不仅是毒医的称号,更是古时神秘门派的掌门,这门派分散在各个阶层,他们不以武取胜,而在斗智,所施展的是千变万化的千术,易容、心理战、情报都仅仅是其中一门学问。

知道叶逢霖这层身份的人,除了邹支天之外就是楚云琛,因为楚云琛亦曾与这个门派有所牵扯,这门派叫天璇门。

楚云琛之前就曾猜想天璇门的开创者会不会来自别的时空,就像韩京熙的到来一样,但探究这些也无用,他现在所想做的是平衡各国实力,藉天璇门的力量保护韩京熙,让这人即使离开三清岛也能安心自在。

方才他在佛寺上眺望,关于四皇子今日入宫的事,他的情报网早有消息过来,那一箭不过是发洩,他知道这么做没好处,但他还能承担风险,那个伤害了韩京熙的人,就算不去寻仇也绝不想那人安稳活着。

楚云琛与天璇门在暗地执行的事情,韩京熙也多少有感觉,楚云琛曾想跟他交代,韩京熙却说知道太多也没好事,要是没必要他没兴趣知情。

因此这回韩京熙重返大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国与国的边境卖酒,由楚云琛出资让他当起酒商,一开始他天天跟边境商人应酬,往来的不光是有自己店铺的对象,也有沿街叫卖的酒贩,他知道自己没能耐搞出什么令人惊验的製酒良方,所以做起仲介批发的角色。

于是a地能喝到b地特產的酒,韩京熙还很喜欢挖掘人家私酿的酒,酒和茶一样,从酿的材料所生长的情况,乃至后来用的水与容器都有影响。

要说他有哪一点像个穿越者,大概就是搬了那套宣传、行消跟包装这些概念过来,而他的得力帮手,是从前和卫璣曾有往来过的一帮小乞丐。如今他们都在韩京熙的手下做事,他对那些孩子们说:「我是你们卫哥哥的朋友。他交代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往后你们跟着我学,和我一块儿做事,不仅饿不着,兴许还有能耐做自己梦想去做的事。」

韩京熙觉得他能力有限,但来到这世界,他终于有想做的事情,他想卖梦,想给予希望,就好像楚云琛给过他的那些一样。原来他对这里是有憧憬的,因为一个人,所以他想在这儿落地生根。

也因为如此,他希望为那个人所在的世界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影响也好,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但想跟讲都简单,万事起头难,韩京熙也被这儿的商人给坑了不下十几遍,本想自己解决,最后觉得一年会因此耗在鸟事上头,乾脆把背信弃义的合作对象列了单子给楚云琛去「感化」一下。

也不知楚云琛用了什么法子,被「感化」过的人往往不敢再搞花招,酒商联盟的事越来越顺利,先从最混乱也最难被锁定的国境边界开始,这股影响力开始漫延。

正所谓,做生意要高调,干勾当要低调,韩京熙自然是很高调的掛起韩氏招牌了。而在韩氏名下租或买的店面都有搭配不同时节的试饮活动,试饮若加钱是可以集印章的,集满了能兑换礼物或折价购买别的商品,此外也和烧製陶瓷器的工匠名窑合作生意。

不少商人开始仿傚韩京熙做生意的点子,但没人抢得了韩氏风采,这年青人花招太多,灵思万变,总会变出一些新花样来。

这段期间韩京熙一直在找自己的代理者,那些小乞丐里一个少年是他所看中的人选,他每天都带着少年出入各地,而少年所照顾的女娃儿则请了一位大婶帮忙看顾。

韩京熙办正经事时很严肃,此时他也严肃的交代少年说:「今天该办的事务都办完了,胡州四郡的铺子有什么事没有?那秦老闆还有没有搞什么把戏?」

少年站得直挺,同样一丝不茍的回答,虽然还有点小问题,不过他已经想好对策,韩京熙听完很满意自己培训的成果,点头应道:「行了。你就去忙你的吧。我在这附近看看,晚点便回大宅。」

「那韩先生自己当心,附近几条街的偷儿多。」

「不怕。」韩京熙走在前头,在少年看不见的角度勾起嘴角说:「偷不穷的。」

少年闻言苦笑,觉得这个韩先生脾气古怪,虽然严厉的时候多,但却非常照顾自己人,有时他觉得这人和那卫哥哥很像,明明连身形也不同,卫哥哥高了些,而且更健壮俊朗,而这个韩先生长得其实挺普通,哪怕对看一整天也不见得会留印象,除却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吧……

少年与韩先生在路口道别,他望着韩先生走进人潮里,那个略嫌单薄的身影一下子就被人群淹没了。

「像韩先生这样的人,真该找几个人暗中保护的。」少年操心归操心,但本人都说不必了,他瞎操心也没用。韩先生跟他说,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他知道的就自然会防范,防不了的就听天由命吧。

你可以说这叫劫数,也可以说这是命运。有些东西你躲不了,就要面对,面对了,跨越了,就会获得力量和智慧,那才叫真正的强悍。

韩京熙讲是这么讲,但他也很怕被绑票什么的,学的防身术又怕不济事儿,所以随身带了口哨。对,就是口哨。他跟未来代理者的少年讲的时候,不意外的看到少年抽搐的表情,好像这儿的人都把他当成弱鸡了,靠。

韩京熙在庙口的集市买了包糖炒栗子,坐在庙门旁的乞丐石上开始嗑,今儿个集市的人多,乞丐都不窝在庙口,反而四处找人乞讨了吧。

旁边巷里排满了算命摊,本来有些好奇,想拿自身的事去验证,但犹豫了会儿又打消念头。算什么呢?算来算去,命还不都是自己的,他认为没必要费时间去排算数术,自己是怎样的人自己知道就好。

隔天,韩京熙将几个负责在各铺子掌事的手下召到大宅,给他们品品酒,四个人尝过琉璃杯里的酒都为之惊艳,少年说:「这像极了南方水果榨取的汁液,但又很、很特别。」

「嘿嘿。」韩京熙看到他们的样子暗爽到不行,就在上个月他透过楚云琛的翻译结识了一个异邦人,发现他们那儿有人会酿水果酒。

「老大,这酒什么名堂?」

韩京熙握着大酒瓶的瓶颈得意道:「洋人的东西。」

「啊?」

「我是说,这是水果榨汁酿的。」韩京熙忍不住想搞笑,但没人听懂,算了。「除了这个,我还想开发酒醋,开发部的人明天就去找安先生报到,做得好的话,这个月就不必休假。」

「什么?」四人抱头惨叫。韩京熙补充说:「要休也是可以,只是加班的人,一个时辰的报酬是五倍。干得好还会额外有奖金。」

重赏之下必有什么?

「我!老大,算我一个!」四人眼冒$$,重赏下必有钱奴啊。韩京熙内心发出了怪笑声:「咖咖咖咖。」

当晚,楚云琛回来时看到满桌丰盛的酒菜,韩京熙特别殷勤的给他斟酒,他抬头斜睨了眼,半开玩笑问说:「韩老闆,敢情是你又有名单给我,哪个人皮在痒?」

「不是。」韩京熙笑笑的坐回自己位置,也给自己倒酒。

「那是不是你在外头闯了祸?」

「哪是啊。我是因为这个酒很开心啦!」

楚云琛浅笑了声,端起酒杯浅啜,对面的人一直衝着他笑,他说了句「很好喝」,韩京熙便开心得不得了。只要获得他的认同,韩京熙就这样开心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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