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正在隔壁屋子里雕刻他的核桃小船,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推门冲出去,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一幕。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冲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击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直到现在,他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瞧见?堆满各种木头的房间,怒火更?上一层楼,“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只?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走?进那个房间,将?桌上的烛火扫到地上。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只?剩他怔怔看?着那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燃烧殆尽。
而比那更?糟糕的是?,他怀抱中?的母亲,连呻/吟声都停止了?。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双目圆瞪、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柔弱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那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一只?残缺的凤凰,脑袋破碎,翅膀断裂,被血水染红了?一半。
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李景焕捏着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以后,他就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拼命追,拼命喊,哭得撕心裂肺,想让她回来,她却哀伤地摇头,如何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害怕宫殿,因为地面又冷又硬,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藏。水里头就不一样,即便有鞭子再打她,她也?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梦见?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绝,一次次地被推开?,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像是?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或许是?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让母亲失望伤心,她才会如此报复自己吧?
是?以十八岁那年,他按照祖制,搬离出宫,没要礼部给他安排的宅邸,只?选了?母亲过?去住的这座行宫,作为自己的府邸。还特特从母亲的故乡,移栽了?这株千年古树,种在这片芷湖水畔。树上建屋舍,水上系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母亲再来寻他,也?能有个栖身之所。
可那噩梦依旧不肯放过?他,还愈演愈烈,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一个多月都睡不好觉。
看?来只?有杀了?那个万恶之源,替母亲报仇,他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吧?
所以他必须斗过?那位太?子,斗过?他的父皇,斗过?所有想阻止他扶摇直上的人。
论才华,论对朝堂的掌控,他自诩不输给他那位皇兄半分,可就是?因为这出身,叫他永远矮他皇兄一头。
父皇不肯许他一个机会,朝臣也?大多不看?好他,那个姓林的老东西更?是?瞧他不上,说什么“品行不够,不堪天子之任”,明明就是?瞧不上他庶出的身份!每次自己好不容易动摇了?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这老混蛋都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将?局势反转回来,让他功亏一篑。
简直可恨!
军饷之案若不能将?他彻底除去,就枉费他这一番辛苦筹谋!
原本他都安排得好好的,“证据”已经给林家准备好,镇守北境的新将?领也?都物色妥当,只?要案子敲定,他不仅能除去林行舟这一眼中?钉,还能将?太?子在北境的势力彻底拔除,可谓一箭双雕。
可偏偏这时候,又冒出个方停归。
比林行舟还要固执,还要可恨,还要冥顽不灵!
明明只?要同他合作,万里江山都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什么北羌,什么林家,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将?他们从这世间完全抹除。
可方停归就是?不肯!
不愿放手军饷案,交给他处理;也?不肯站在他这一边,扶植他坐上那至尊之位。
宁可在他那冷血无情的父皇面前跪着当狗,也?不愿在他跟前站着做人。
就为了?一个林家。
为了?一个背叛过?他的女人……
呵。
李景焕冷声嗤笑,抬手挥了?挥,让清酒把那位已经昏迷过?去的内侍抬下画舫,提起面前的紫砂壶,自己给自己续了?盏新茶,不紧不慢地问:“林姑娘不肯接受我的提议,可是?觉得那位楚王殿下,会帮你们林家洗脱冤情?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林姑娘居然还这般天真。”
“男人的眼界,终归不会只?局限于儿女情长。而今他的确是?把你从一枕春捞出来了?,可以后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换做是?你,好不容易从最?底层摸爬滚打爬上来,会为了?一个曾经辜负过?你的人,放弃自己费尽心血得来的一切?”
林嬛抿着唇,没有回答。
李景焕又笑,“林姑娘心里不也?在犹豫吗?既如此,何不试着与我合作,至少目前为止,和那位楚王殿下相?比,我还没有要害林姑娘的理由,不是?吗?”
“没有要害我的理由吗?”林嬛冷笑,“二殿下可真是?说谎都不会脸红。家父曾担任太?子殿下的太?傅,殿下您又和东宫势不两立,只?怕我真的帮殿下除去王爷,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我们林家了?。”
见?李景焕张口还要说什么,她又立刻打断道:“殿下无需多言,这忙我是?一定不会帮的。适才过?来之前,我也?嘱咐过?的我的婢女,倘若我未曾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去,她们便会进宫,将?此事告知王爷。殿下若是?不想提前与王爷为敌的话?,不如现在就放我回去。”
山水和松竹豁然抬起眼,有些意外她的未雨绸缪,也?更?惊讶于她的大胆,不过?一个阶下囚,居然敢如此和二皇子说话??
李景焕却半点?不意外,闻言还嗤声笑了?笑,抬起那双妖冶的狐狸眼,颇为同情地看?着她,“林姑娘这般信任楚王,可是?知道他今日进宫做什么?”
林嬛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沉吟不语,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景焕是?何等敏锐之人?只?一眼,他便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他想要的答案,眸光随之变得更?加怜悯,“真可怜,你这般信任于他,他却不曾告诉你,父皇有意招他为驸马,今日让他进宫,就是?下旨赐婚的。瞧现在这天色,圣旨应当已经递到他手上了?。”
林嬛心尖突地一颤,虽知他的话?不可信,然心底仍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
李景焕转着指间的扳指,优哉游哉地欣赏她故作坚强的模样,笑容越发灿烂,“林姑娘既然如此信任王爷,可愿与我打个赌。我现在派人进宫送信,就说你在我手上,看?他愿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赶来寻你。若是?林姑娘赢了?,我便再不打扰,还能帮忙将?你的身契从刑部调出。若是?我赢了?……”
他凉凉牵起唇角,没有说话?,却是?比说什么都要可怕。
山水和松竹领着人围上来,转眼间,林嬛就被团团包围,下意识往后退,没两步就靠在了?画舫的围栏上。而不知何时,画舫已经行至芷湖中?心,她已退无可退!
林嬛不由攥紧了?栏杆。
李景焕笑道:“林姑娘已经走?投无路,这般苦苦强撑,又有什么意义?”边说,边朝她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帮我杀了?方停归,我护你一生无忧。”
含笑的眉眼匿在春风中?,煞是?温柔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