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傅瑶只好将皇后那夜的话完完整整的道出来。说完之后,她原以为元祯会有几分震惊,谁知他脸上仍是平平淡淡,仿佛听的都是别人家的事。
傅瑶疑心他是吓傻了,讪讪道:“其实母后她病得这样厉害,神智大概也不清楚,或许竟把外头的谣言当了真也说不定,有的时候听得多了,自己也会半信半疑……”
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毫无说服力,不过是为宽解元祯的心情而已。说完后她便低了头,不敢正视男人的脸孔。
元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鬓,温声道:“其实你不必瞒着我的,这种话有什么不能对我讲呢?你能据实相告,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傅瑶试探着问道:“殿下一点儿也不诧异?”
“何必惊讶,孤早就知道了。”元祯淡淡道,“母后不说,不代表孤就不知道,天底下能瞒天过海的人毕竟是少数。”
“那么依殿下看,赵婕妤……”傅瑶问这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她担心元祯与赵皇后撕破脸。赵皇后毕竟是他的嫡母,若不敬她,就会背上不孝的罪名,也会被天下人唾骂;可若赵婕妤真死于皇后之手,倘若元祯无所作为,那也对不起九泉下的生母,无论哪一关,与他而言都是煎熬。
所幸元祯的话解除了她的顾虑,“我相信母后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并非天性狠辣之人,纵然有心夺子,她也不会害赵氏的性命。母后毕竟抚养我多年,若连这个都不信她,我也愧为人子了。”
傅瑶听了总算放心,可是心底却有一种茫然的怪异之感:元祯这番话说出来斩钉截铁,仿佛不是他情愿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一切似的,否则怎能如此肯定?
来不及多想,元祯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道:“阿瑶,倒是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我不是皇后的儿子,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儿所生。”
“那又如何呢,无论怎样,您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殿下的才智无愧于太子之名,品德也能叫众人心服口服,谁还敢因此否定你不成?”傅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就更不会计较了,我所关心的只是殿下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论你为何人所出,你都是我挚爱的夫君,孩子们深爱的父亲,谁也不能把咱们一家子拆开。”
“阿瑶……”元祯紧紧地抱着她,感动不已。
傅瑶倒不像他这样感情丰沛,她也不觉得自己适才的话多么煽情,但是元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这就足以令她宽心了。其实作为一个魂穿的现代人而已,她并没有多少门户之见,元祯的生母地位再高又如何,她嫁的是元祯,而非他的母亲,何况逝者已矣,对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多少影响。
只是元祯褒奖她的真诚,傅瑶听来还是有几分愧怍。赵皇后的秘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但是她自身的秘密,恐怕就得隐瞒一辈子了——毕竟中间隔着时空的鸿沟呢!
*
赵皇后这几日越发昏昏沉沉,连早晨和黑夜都分不清,有时候明明听见梆子响,还以为尚在暗中,睁眼一瞧,却是天光大亮——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窗纸撕开了。
太医明明嘱咐要多开窗通风透气,要是能透进点光亮最好,可是赵皇后只觉得日光刺眼,风声聒噪,吩咐宫人们将窗扇严严实实的糊起来,终日躺在黑暗中——她只想这样安静地睡下去。
这一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赵皇后醒来只觉得唇干舌燥,正要唤那几个丫头,身前忽有一只手伸来,“喝吧。”
是个中年男子的声调。
赵皇后一惊,待要细看,那人却已经点亮烛台,轻轻笑道:“连我都不认得了?见了朕也会害怕?”
灯下看来,成德帝没有平日里那样威严,反而多了几分慈和的味道,像个民间的夫婿。
赵皇后接过那杯水,矜持的道:“陛下来了多久了?也不曾着人通报一声,累得臣妾有失远迎。”
“朕看你睡得香,就不曾叫醒你。”成德帝温和的说道,“何况你我又不是外人,何必事事拘着礼。”
赵皇后埋头默默地啜饮那杯水,耳里听得皇帝絮絮道:“朕这些日子也是忙得厉害,前朝不大平靖,又得顾着太后的孝,耽搁着没来看你,好在祯儿和他媳妇都是懂事的,不需旁人操心,有什么事自己就先料理好了,朕也能省心不少……”
皇帝从不曾对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也许年纪大了,一个人无意识的也会变得软弱起来,需要用言语来证明自己,不然一味的安静,旁人还当他是死了。
终究都是老了啊。
赵皇后这样想着,眼泪忽然扑簌簌的下来,落进杯子里——年轻的时候肌肤柔嫩,泪水沾在眼睫上,有梨花带雨般的楚楚韵致,可是等老了肌肤皱缩,眼泪就只成了心酸的水滴,诉说着无可挽回的过去。
皇帝抬手为她拭去沾染的泪水,“阿媛,你怎么哭了?”
阿媛,他多久没这样叫过了,赵皇后恍惚听着,连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名字。初嫁给这个人为太子妃的时候,两人也曾有过一段恩爱笃睦的时光,那时他也常这样温柔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一旦登基为帝,他们却渐渐越行越远了,一个醉心于政权的稳固,一个要保住皇后的威名,两颗心都不再纯粹,又如何安稳的融合在一起?
赵皇后头埋在他胸口,任凭泪水打湿他的前襟,此时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为自己不再年轻的岁月,也为了那份早已流逝的深情。
成德帝轻轻抚着她的背,哄小孩儿一般轻轻哄着她。作为一个帝王,他所展现出的耐心怕是平生最大的了。
赵皇后再抬起头时,眼泪已渐渐干了。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郑重说道:“皇上,臣妾有一言,还请您洗耳恭听。”
从来没有叫皇帝洗耳恭听的道理,然而成德帝面色却是如常,“你说,朕听着。”
“太子,他并非臣妾的亲生骨肉。”赵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多年来一直在欺瞒陛下。”
成德帝静静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她往下说。
“当年臣妾身怀有孕,太医都说臣妾腹中是男胎,臣妾也满心期盼为陛下诞下麟儿,可是等他生下来——”赵皇后的声音微微哽咽,“生下来却是个女婴,一落地就没气了,皇上,您不知道臣妾当时有多难过,臣妾多想为您生下一位嫡子啊,可是偏偏不能……”
成德帝将她鬓发散乱的头拢到怀中,低低道:“朕明白,朕都明白。”
赵皇后在他怀中几乎泣不成声,“可是臣妾糊涂,只想着如何挽救这一切,正好赵氏难产而亡,臣妾就让嬷嬷将她的孩子抱了过来,假充是我所出。一直到了今天,臣妾都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不敢对你流露半分,臣妾真是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就会废去臣妾的皇后之位,再也不理会臣妾了。”
成德帝思忖着道:“如此说来,外头的流言竟是真的?”
“是真的,”赵皇后含悲忍泪,神情凄楚,“可是赵婕妤的确是难产而亡,并非被臣妾所害。臣妾纵然胆大包天,也不会妄然去害一条性命啊!”
她见成德帝无动于衷,以为他是不信,急切中道:“皇上,臣妾并未撒谎,赵氏还是臣妾引荐给您的,臣妾怎么会害她呢?纵然臣妾对她并非没有嫉妒,可是臣妾也不会白白害死一条人命啊!”
她两颧赤红,鬓发散乱,看去活像个疯婆子,可是皇帝见了只有怜悯。
成德帝掏出袖里手绢,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安抚她道:“朕知道,你并非那样的狠毒之人,可是你又何必那样做呢?没有皇子怕什么,当时咱们都年轻,有的是机会再养一个,你又何必这样迫切?”
赵皇后靠在他臂上,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臣妾如何知道陛下的打算?臣妾只知高氏已身怀有孕,若无皇子傍身,只怕您立刻就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更别提后宫有那么多婕妤、美人,连臣妾举荐给您的赵氏,您都对她钟爱有加,纵然臣妾与赵氏一向和睦,见了也会心中泛酸呀……”
此时她声调诚恳,一言一语都发自衷肠,成德帝听了只觉得心酸难受,竟想不通她多年来过得这样辛苦,因扶她到枕上躺下,温声道:“这都是你一向多疑多思的缘故,你是皇后,谁敢不敬你三分?朕更是从未想过废除你的皇后之位,至于太子之位,朕也从未有过另属他人的打算。你大约还记得,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朕的发妻只有你一人,即便我死了,你与你的孩子也将受到庇护。”
赵皇后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可皇上您当时还不是皇上呀,臣妾只知道如何做一个妻子,却不知如何做一名皇后。您的一言一行都将关乎天下,臣妾如何还敢惦记那点夫妻之情?”
成德帝俯下身,将赵皇后鬓边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去,沉声道:“那么朕就再说一遍,朕的诺言不会更改,从前如此,往后也是一样。”
他将两片嘴唇贴近她额头,轻轻的挨了挨,起身道:“朕改日再来看你,你安心养好身子,等你大好了,朕再带你出去南巡,这回咱们谁也不带,只有咱们两个人,好不好?”
赵皇后静默的听着,眼泪无声的落到枕上,此时却说不清眼睛里是欢喜还是动容了。
她应该高兴的,因为皇帝对她的心意始终不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怕是无福消受这份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