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相识也不过是为了争一争这好人家的正妻。
从小母亲就对我耳提面命,这嫁人啊一定要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那时我还年轻,以为光靠情投意合就能人定胜天逆天改命什么的。
当时母亲笑话我:“你就等着吧。等着以后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头被戳歪,恨恨道:“您就等着吧。他一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娶我的。”
母亲沉默了会,竟然没有以外面随处可捡的树枝教训我,像是小时候那样。
母亲我和我打了一个赌。若是我所言成真,不管他是否金榜题名,她便再也不勉强我为我与他编织嫁衣。若是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便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好人家嫁了。
我答应了。
后来,他的确金榜题名了,但他没有如约娶我。
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之时,我还在试图挽回他。可他让我忘了,他要娶公主了。
我说:“你决定的我不会阻拦,但如果你反悔了,就来我家找我。我会为你点燃灯笼。”
那晚,月光太摇曳萤火太凉,我感觉我抱在怀里的灯熄灭了。
我抬头,发现屋檐头顶的灯亮着,也慢慢熄灭了。
仰头看着,那阴影里消失的光亮,我感觉到了这漆黑的夜里,有什么正在发生。
死心吗?就这样死心了。像怀里的灯光一样慢慢死心了。
流下泪,第二天洗干净,对母亲说:“我一定会嫁得很好。”
从小母亲就对我说,我们女儿家,就要嫁个好人家。这是第二次投胎。母亲她啊,第一次投胎可是好啊,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可第二次就差劲了。母亲嫁的人——我的父亲,是地主家的长工,污了我母亲的名声,然后欢欢喜喜娶了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戚戚苦苦嫁了他,这个无耻之徒。之后就是家里田契地契被骗走我和母亲被扫地出门的俗套戏本了。
我要嫁个有钱有势的男人。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空的,像是午间的秋千,不知荡向何处,却也荡不出墙角。
这高高的墙。
母亲为我定的目标是镇上的黄公子。虽然黄公子平日喜爱逛青楼,动不动打死打残仆人,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但他的确是镇上的好人家。良田万顷不说,和朝中人,都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母亲动用关系为我得到了前往黄家赏花的资格。
我要用我的美貌我的气质我会的琴棋书画征服一个男人。一个花花公子。这很容易的,只要下定决心,只要不知廉耻。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我在花会上弹的琴很美很美,也很媚俗。看见了吗?李公子高公子都盯着我呢。更别说黄公子呢。
可是我拨弄琴弦的时候,对上了她,有意无意的视线,若有若无含笑的眼,微微挑起,似乎是月下翩翩起舞的仙鹤。
我急急移开了眼,更加努力地弹弄着手指间的琴,掩饰自己的不安。
她真是奇怪。
没由的那种奇怪。
太危险了的那种奇怪。
也许是感觉到了奇怪,忽然失去了兴趣。在游院赏花的时候,我没有靠近黄公子。而是躲开他的视线,走向了偏僻的小道。
太吵闹了。
不论是恭维讨好的客套话,还是嘴角恰到好处掩面上扬,都太过吵闹了。
还没做好准备前就先回避一下吧。答应的事情让我有点惴惴不安了。
“嗬,那揽月真是可怜,全身都湿透了,她姐姐也真是狠心。”
“我看她也是自作自受……”
……
我轻轻皱眉,没想到这树色隐秘之处污秽也多。
倒也没太理会,换了个路走。
走到庭院小亭,没想到看见一名少女,我不由屏住呼吸。她的衣服仿佛浇了蓝天上去。长长的发自然垂落,发间别了一枝蓝牡丹。高贵优雅又不失少女天真烂漫。
树间的麻雀不叫了。一切都静极了。
似乎是听见我踏在鹅软石上的脚步声,她缓缓地缓缓地回头了。我看见了牡丹的正面,和她波光凌凌的眼。
她笑了。
春天孕育的花蕾盛开,先是一朵,然后是成千上万朵成群结队地盛开了。
然后脑袋空空的我,好像又听见茂密的林间鸟儿叫了。遥远的,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
在那个昏暗的下午,在许许多多模糊的声音模糊的轮廓中,她是我唯一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
后来我们认识了。
因为笑容。
在我弹琴的时候,她遥遥地冲我一笑,换完衣服后,她依旧眉眼含笑。
揽月,是笑着的。
流芳,是看着揽月笑着的。
揽月,流芳。
多么美好的名字。
“我们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揽月这么说道,我也坚信着。
她笑着说,即使揽月没有得到最好的,也要给流芳最好的。她要把揽到的月亮给流芳。
这是在我们很久以后的嬉戏打闹之中说的。我记得她的眼神,猫儿一样,亮着。她无比认真地说。
我相信了。
同样相信的是她握住我的手恍惚地说的话。她曾经说要为我弹琴的,只为我。明知不可能我还是相信了。
她说:“你喜欢琴棋书画吗?”
我一愣,先是笑了,然后习惯性地说:“喜欢啊。”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要骗我。”
“不太喜欢。”我垂下眼皮垂下手。
“那为什么要学?”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学。”
“……”她突然笑起来。“我喜欢啊。”
“流芳,你呢,也是因为喜欢吗?”
她明知故问。我仰头笑着:“因为我他妈要我嫁得更好啊。”
我们突然毫无预兆地突然间抱在一起,一起无声地流着泪。
“流芳,你不爱琴,要学琴,我呢,我爱琴,但却不能纯粹地拥有琴。”
痴痴地笑着,没完没了地笑着,没完没了了。
她说要为我弹琴,我说要我们合奏。可她依旧固执地说,要她一个人弹琴,为我,只为我,没日没夜,日日夜夜,直到血流干,手断了,不能弹了,变成鬼了。
“不对不对。”她嘻嘻笑着,带点少女的烂漫,“变成鬼了也要就继续为你弹琴。”
我说:“我也要为你弹。”
可她含笑着小小一巴掌推了推我的肩膀:“不行,至少我为自己弹过琴。流芳以后要为自己弹琴,一定要为自己弹琴。”
她看着我重复一遍:“一定要记住,一定要为自己弹琴哦。为谁都不行。”
“……”
“嗯。”为谁都不行。
除了揽月。
谁都不行。
揽月要为别人弹琴了。
她的母亲把她卖去歌坊了,因为她的母亲的亲生儿子要娶妻了,因为她母亲的亲生女儿嫉妒她,因为她不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还因为她的父亲不久前死在了黎明之前的深夜里。
“我该感谢她还没那么恶毒,把我卖进青楼送进窑子。”
后来她去了歌坊,名声大噪,成为十里八乡少年的梦中人,男人的床上想。
直到我母亲告诉我,她答应下来我与黄公子的婚事了……唔,在这个世界怎么能把我放黄公子之前呢。毕竟夫为天啊。呵,夫为天。未婚夫也是。
我弹琴,弹着弹着琴弦就断了。
然后我还是写信给了她。
她来了,给我带来了一朵黄色的小花。
不是我期待中的那样。环顾四周,桌子是四角的,床是四角的,屋子是四角的。我心中空茫茫的。看不见窗前皎洁澄澈的月,瞧不了窗外摇曳多姿的花,听不得窗里流芳弹奏的悲凉曲。
她走远后,我还是出去捡起了她丢下的花。
可笑的花,可笑的我。
“女儿啊,嫁过去后,你可一定要好好打理那个家啊。”
母亲絮絮叨叨地传授我为妻为母的经验。
这个时候母亲格外温柔,比叮嘱我学好琴棋书画,比关心容颜衰老还要温柔。
除了叁从四德,母亲也不是什么传统迂腐之人,她塞了各种姿势的春宫图给我。还口述经验。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当晚,揽月拿着春宫图问我是什么,我没有回答。窗外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大,砸向我们。
而后我醒了。明白这是一场梦了。只是一场梦。
我想着,月亮啊月亮,你为什么不是真的,就这么砸下来,砸死好了。砸死那个说要为我揽月的人。砸死那两个懦弱的无能的人。这样揽月就为流芳揽了月,从这种自欺欺人的角度想想啊,可不就是至死浪漫吗。
我哭着,抱着枕头哭着。我还在想,为什么枕头哭了。枕头啊枕头,你应该是温暖的。不应该湿漉漉黏糊糊凉嗖嗖的。
自欺欺人到最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母亲,我欲余生青灯古佛皈依佛门。”
第二天,我这么对母亲说道。
母亲冷冷瞟了我一眼。
我又重复一遍,很是诚心。
母亲掐我手背上的肉,苦口婆心地劝我,恶狠狠地教训我。
母亲把我关起来了。
被关起后,我所见的不过是四角闺房,平常见得最多的也是四角闺房了。
我绝食了。
并非是觉得母亲会屈服于我。我也不相信有一次母亲会让步于我。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吃,不想活罢了。
这世间有没有这么一种说法,敲破蛋壳的鸡就再难回到混沌的初生了。当然,是不能,更是不愿。
揽月啊,和我谈论诗词歌赋,和我谈论琴棋书画,和我谈论诸子百家,和我谈论叁从四德,和我谈论叁妻四妾。
她目光灼灼,眉心点上一朵桃花。
“若是我,得一佳人,必定一生一世,只拥一人。只为一人弹琴,只为一人终其一生。”
那一瞬恍惚,我竟相信了她。我能不相信她吗?
若是小黄鸡在还是鸡蛋的时候停止啄壳,那么它还会流泪吗?还知悲伤吗?
那大概喜乐亦不知吧。
这么多天,据说是过了两天,我都在想。混混沌沌,浩浩荡荡,晃晃荡荡。空想着,也只是想。饿了就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也只有睡着了才不会饿。
我很坚决,母亲亦很坚决。
这是关乎我的一生,所以我坚决。这也是关乎我和母亲的后半生,所以母亲也坚决。
况且我还食言了。
我想要起身看看我放在桌上琴上揽月送我的小黄花,可当我起身,甚至只是刚刚用我的右手支撑起我而已,就头脑发昏,直直跌倒在挂着四方床帐的四角床上。
我直愣愣地盯着窗外漂浮不定的云,突然觉得可笑。
我会继续坚持下去吗?即使违背母亲,违背誓言,违背女子品德。
现在的我啊,饿,饿饿饿饿,头脑胀胀的疼。晕乎乎的,手脚发软。我开始以不认识饿这个字了。
我从饿开始一直漫无边际地想着念着不知所措着。
眼前出现了一片大雾,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雾里。
饿,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古时饥荒卖妻鬻子、易子而食之。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自我坚守,统统抵不过那碗里一顿饭狗嘴里一个肉包子。
我悲哀地发现,如果不是饿,我就不会发现自己居然这么软弱。什么都对抗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原来从没有什么浪漫至死的爱情,那些为此绝食的才子佳人,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饿死,成为饿死鬼。
最后我还是没能成为饿死鬼。
不知是不是我的幸运。
揽月来劝我了。
我斜视着她,目光冷冷。
“所以……”
我本想质问她的,又觉得可笑,本来就够可笑了,终究未开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出乎了我平生十五年能够想象的意料。
她抱住我,亲吻我。
突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讥讽,忘记了怨恨。我碰触她的唇角,有点软,有点颤抖。
极近温柔,也极近缠绵。
我好像大梦一场。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大雾,然后有个绑着红绳长发姑娘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弥漫田野高楼的大雾。
我好像大梦初醒。
然后和她一起看滴落露珠的田野乡间。一直等到,轻轻的,轻轻的,一只蜻蜓落上细细青草叶上。霞光下,落下一只,又一只,每落下一只都会压弯一下青草。一排排蜻蜓落在青草上。薄翼被河边雾气露水打湿。
之后,我告诉我的母亲我会安安心心地待嫁的。
透过门缝,我听见母亲连连感谢揽月。而揽月她……我摆摆头,肯定是因为太饿了,我才不太看得清她的表情。
之后我一针一线地缝织我的嫁衣。
金线红服。
编织着,安心编织着,突然一阵刺痛。我怔怔看着自己无意扎到的食指,嫁衣啊,不应该编织给心上人穿给心上人看的的吗?
自古逢嫁娶必有新娘与新郎服,可有没有新娘与新娘的嫁衣呢?
我和她应该不是这个世界上第一对新娘吧。
手不由在衣服上一顿。
我做嫁衣是给谁看的呢?母亲?丈夫?乡里百姓?老天爷?我爱的人?总归不是我自己吧。
如果我穿了这一件新服,那么,我的第一次不就是少了点神圣感了吗?
我对母亲说,要做两套嫁衣。
“那好,我的乖女儿,人生大事,选一件好看的。”
我抿唇,在触及母亲慈爱的目光后,迅速低头咬唇。
我没有告诉母亲。
一套是给揽月穿穿给自己看的,一套是给自己穿穿给揽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