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有人贺喜贺得热烈, 霍钰压根想不到那半躺在摇椅上的头发花白的男子就是许还琼的夫君。且不说年纪几何, 他身形枯槁,面黄肌瘦, 似是缠绵病榻好几年。
拳头忍不住攥紧了。
许大人,还有许还琼的那几位哥哥,平日待她如珠如宝, 怎么最后竟给她挑出这样一位如意夫君。
“瘦死的骆驼比马强。”文在津在旁点了一句。别说还有一口气, 就是他死了, 作为郡主唯一的儿子, 这座府邸照样还能屹立三世不倒。虽不好同塔尖上那些皇亲贵臣作比, 但荣华显赫亦是平民商贾不可想象。
他轻哼了一声, 然不满仅限于此。
如今他的身份和他的身家都不允许他去当什么救世主。
还未说什么,文在津已经用胳膊顶了顶他的手臂:“小心, 他来了。”
霍钟,亦是明州霍府如今的话事人,也在宾客名录里。
他着青白素衣,手上的拐杖倒是换了根新的,柄头以蝶翼为形, 镶了金珠几颗。
霍钰立马生出疑窦,他是怎么攀上这层关系的,便是从前娘亲掌权时,也未曾听说过什么郡主之子。
再看府上大娘子招待霍钟的热络姿态,关系竟是匪浅。
短短一年,霍府在他手中似是更盛于以往。这让霍钰无名窝火,复仇变得道阻且长,再不能如想象中一蹴而就。
叹息,一而再,再而三。
宴席刚过一半,主人先退了场。许还琼借着照料之名,同贵人们一一道完谢,也跟着郡主之子一道离去。
她其实并无展露任何厉色,依旧有唇角弯弯,依旧轻声细语有问必答,只是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在背先生布置的诗文。看着虎,画出猫,涂个满纸黑便好。教人看着发闷。
“娘子可是累了?”菊儿悉心问道。她是许还琼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这座宅子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与人赔笑,有什么累的。”许还琼说话冰冰凉凉,不留情面,越发像当初的霍府二娘了。菊儿一直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她怕许还琼触景生情又要哭闹,若是砸得大声惹怒了大娘子,苦的还是许还琼自己。
实则她多虑了。许还琼已经不会再犯傻,哭哭啼啼,弄得好像有谁会心疼一样,实在像个丑角。
“剥些莲子吃吧。”她点了点一旁的凤首盘,听说是宫里赐的宝物,她不稀罕,却还是搬出父亲的名号从大娘子手里争了过来。
既然出不去,总要争一争,否则不如学霍府二娘抱柱而死。
真是的,怎么就死了呢,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为何没有一个信守承诺。这么想着,嘴里的莲子竟是更苦了。
可她还是咽了下去,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钰哥哥的下落可有打听到?”近一年了,她一直没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信邪不压正,更不信人死死一双,“还有小椿,戏班子那头也得盯紧些。她没什么认识的人,但凡想要寻个熟人,便会联系他们的。”
“娘子,霍府的人我问过好几遍了,说当年二少爷与闻人椿走的是水路。当夜急风骤雨,想必……”
来来回回总是这几句,许还琼拦下她:“若真是死于急风骤雨,霍钟必然遣人沿岸找回尸体。他能将姑姑烧成灰,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钰哥哥?”
“可汪洋无情……”
许还琼不信,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他还活着。”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他绝对不能死!
回文府的那段路,霍钰完全记不得,脑海里有白茫茫一片,还没理清楚便听文在津说“到了”。
方才宴席之中,他听来无数碎片,关于霍府、关于许家,他有几万个方向准备发问,如今可以问了,却不知道从何开始。
“小椿。”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两个字。
文在津正在倒茶,一个愣神,那水沿着杯壁流了出去:“霍钰?”
霍钰压根没意识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丝头绪,问道:“霍钟是否攀上了许大人的关系?”
文在津点了点头:“至于霍钟为何能和许大人交好,我曾问过一些人,无从得知。”
“怎么会如此,娘生前就与霍钟不对付。”霍钟想不透其中缘由。许大人一向看不上霍府小门小户的家业,如今难道会因为利益就与霍钟结党。何况许大人应该很清楚,霍钟就是害死娘的人啊。她若地下有知,如何瞑目。
罢了,霍钰揉了揉太阳穴,千头万绪缠上来,他仿佛被无数蜘蛛困在中间,眼睁睁瞧着一张张网织起来。
“也许找到他们之间的秘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说话间,文在津往他手里塞了一盏茶,“我在想,许还琼会否知道一些?”
“霍钟既能与她府上大娘子交好,想必难以接近她。”
“确实,我曾有心要与她见面,连着两回被拦下,也不好多去,就怕替她招祸。”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虽情谊疏浅、话不投机,但要看她过这般日子,文在津允许,他念的佛法佛经也不允许。
“幸好我打探过,她在府中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郡主年迈,其子无用,将来说不准是许大人蹭他们的光还是他们蹭许大人的光,因而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就是这日子,应当单薄无趣了些。”
“娘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霍钰举杯,一口饮完,茶在心里变成了酒。他娘亲临死前的一幕随着回到临安重现得更加频繁。
“你也别太执着,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安排。”文在津劝着,“若跟你一道漂泊,前途无依,怕是更苦。”
“总不能一直这样。”
文在津不知霍钰所指为何,只听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霍钰,你知道这些年我悟出什么道理吗?佛不能普度众生,人就更加不能。若是想成全身边一切人,尽一切善一切美,只会将自己逼得不伦不类。”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罢了。呵。”他忽然大大地伸了个腰,脸上写着嘲讽,“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说不准下回见面我就有家室了。”
明明他自少年起便看脱红尘,无心情爱,却还是被抓着传宗接代。那父母发肤之恩将他也牵绊得紧。
“不如你将小椿带回来,让她嫁我。”他忽地蹦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