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暑日刚刚开了头,一连竟出了十二日的大太阳,闻人椿日日晒,一日不落,到后来,一张脸日日夜夜都是黑里透着红。
孙二木的娘倒是更喜欢这样的样貌,说闻人椿和孙二木有了夫妻相,往后一定能越过越好。她还动不动扒拉着闻人椿的手掌,说只要生个儿子,她就把这个家里唯一值钱的金戒指给闻人椿戴上。
除了不准她走,孙家人待她的好几乎可以胜过闻人椿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他们不让她干活,害怕她受伤受凉,孙二木的娘更是一日五顿地填着闻人椿的肚子,花钱买了土方子替闻人椿推拿抽筋的小腿。还有拄拐的孙二木的奶奶,“孙媳妇”长“孙媳妇”短,不管闻人椿笑着还是冷着,都会慢悠悠地给她讲起渠村过去的故事。
偶尔晃神,闻人椿几乎就要把孙家当作自己想象里那个迟迟没能拥有的完整的简单的家。
只要忘了她是被买来的。
某天孙二木的娘又在路上捡回一些杂草叶子。家中人多,菜却少,孙二木的娘习惯了将杂草叶子混在菜中一道煮。
闻人椿一眼就瞧出那是有毒的东西。电光火石,她张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当夜起,孙家的人接二连三,或于灶间,或于鸡棚,或于卧房,一个个口吐白沫,青紫着脸,发出最后挣扎。
孙二木的娘咒她没良心,活该被人卖。
孙二木用最后一份力气爬到她脚边,说他是真心待她好,求她看在夫妻一场,留下腹中孩子。
还有孙二木的奶奶,孙二木的妹妹……她们的毒发作得太早,还以为闻人椿也会死。
那一日,闻人椿就坐在空地上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在无穷无尽挥之不散的声音中,摇啊摇,摇到旭日东升又落下。
她的希望,在孙家人死尽之后,也没有被点燃。
“为什么将我买走的人会是待我最好的人呢?”闻人椿揉了揉头,因为太过大力,耳后的发髻散了一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爹娘不爱我,霍钰不爱我,偏偏是孙家!可我不要他们给的好,我不要啊。”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往里刻着,都有了血印子。
文在津只得越过礼数,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小椿,我知道你很痛苦。在那种情况下,你所做的已经比太多人要做的好了。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与你无关。”
“不!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迟早也会杀了他们。杀光渠村所有的人!”话落,闻人椿听见自己的声音仍在房梁上打转。她嘲讽地笑了笑,摇头,“文大夫,我真的不想这样恶毒的。可你知道看着一个又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里认命乃至送命,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吗!你可还记得箩儿?那个跟我一起进霍府的女孩子。因为得罪了大娘子,被赶出霍府,被拐去渠村,她无法生养,最后沦为了一家老少男人的玩物,自尽而死,葬于乱岗。这些,你们听说过吗。纵使听说了,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姑娘,顶多念一句可怜人。剩下的苦痛,你们真的能懂吗?”
曾经,她以为有一个人会懂。毕竟他总在此伏案写着民间疾苦,要让寒门显贵不再泾渭分明。现在想想,若非亲自做过一回人下人,怎可能懂。
闻人椿早已泣不成声,好像喉头酿着血。她停了会儿,抹了抹眼泪看向别处,眼神飘忽,没有一个落点。
“不,我杀不了人的。”她看清了自己,“我天生懦弱,不思争取,别人骂了、打了就硬生生受着,别人要害我、杀我,只会逃跑。我既没有脑子,也没有骨气,活该每个人都不心疼我,活该不能好好活着。”
说这些的时候,她渐渐停了眼泪,门外人却撑不住了,抽了脊梁骨一样,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不心疼她。
闻人椿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啊。
从前他们之间的每一桩,无不是在牺牲闻人椿,直至今日,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可以牺牲的。
她连爱都没有了。
文在津亦是仰头擦了擦眼睛。
“小椿啊,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辜负自己曾经受到的苦。活下去,哪怕是替箩儿活下去,你可以去帮帮那些和你一样的弱者,让他们在这个错误的世道里活得好一些。我会帮你的,还有——霍钰也会帮你的。”
可我活不了那么久啊,闻人椿哀哀地想到,却只说了不痛不痒的话:“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业,不必为我操心。我在渠村都能活下去,何况是在这儿呢。”
“这是应该做的不是吗。若我有难,你难道会置之不理吗?”
“也许真的会呢。”闻人椿迎上他眼睛,虽然并非定论,她却说得很笃定,“主君与大娘子的孩子天生残疾,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我猜是惊松木,当初大娘子既要点惊松木,又要解惊松木,两种药物相生相克,结果害了她自己的孩子。”
“你?如何知道?”话落,文在津已有了答案。
当年,闻人椿为了不让霍钰陷在噩梦之中,向他借阅所有记载惊松木的卷则。也许早在那时,她就料到了。
“可偏偏那时大娘子让人剜去了我手上的椿花,我痛得快要死了,便不想说了。”说着,闻人椿扯起了袖子,隔数年,那儿连一缕椿花的痕迹都见不到了。而后来被道士刺上的符,也不见了踪影。大半截的手臂内侧,只剩密密麻麻的纹路。
她在渠村贪食鼠尾根最厉害的时候,常常犯糊涂,有一回砸了热水都不觉得疼,等到手腕上生了一大片水泡,逐个破水,她才恍恍惚惚记起来。
不过算是因祸得福,新伤掩去旧疤,再也不必见到霍府留给她的这鬼东西了。
“文大夫,你看,兴许我也不是天生善良的人吧。只是窝囊,不懂反抗罢了。如今霍府念在旧情收留我一两月,我已知足。若有一日,恩情散光,他们回过头想与我算账,说不准我又要去油锅里一趟。何必自讨苦吃呢,你说是不是。”
门被重重地推开,哀伤与沉重却没有被风呼啸着吹散,甚至卷进入了更多的惆怅绝望。
“闻人椿!”霍钰站在光追不到的地方,被吼的闻人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懒懒散散地挪开。
他上前,克制不住地捉着她的手,想到她方才提起的伤,又赶紧收了力气,只捏成一个圈。
“主君。”她静在原地,与他的惊涛骇浪是南辕北辙。
“小椿,你怎么能这么想!什么叫收留,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恩情不会散光,我也绝不会和你算账的!”
“主君方才没听懂吗?若不是我,你和大娘子的孩子本可以……”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霍钰厉声,“全是我的咎由自取!要是该下地狱,我才是第一个该去的!”他太狂妄,以为运筹帷幄,其实什么都顾不好。
他最爱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大娘子,试问哪一个过得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