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将她送到相熟的道姑那儿跟着一道云游。你若怕外头艰险,寻两位女使跟着便是。”法子不是没有,霍钰却未听进去。
“你安心吧。”他收拾好语气,重重地阖上眼睛又睁开,对文在津道,“我已得到宫中秘方,只要大夫配出药丸,小椿便再无可能想起那些痛苦往事。”
“再无可能?”文在津默念了一遍,叹出一口气,随后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当年你执意将小椿留在身边,似乎也是这样笃定的,下场如何?”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桌几上的一副字展开在两人中间,他问:“为何你要教她写这个春字?”
五行推演,金克木,钰克椿。
第一次听说这个讲法,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霍钰自然不信,以为是娘亲故意分隔他们的谎话,如今却是不敢不信。
为保两人未来无虞,他前两日与闻人椿讲了改名的事情。闻人椿听不太明白,对着白纸黑字懵懵懂懂、将信将疑,却还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个名字。
兴许她骨子里就淌着不愿起冲突的血。
倒是文在津意见不小,反问霍钰:“你何不改了自己姓名,单字一个玉,多么清白利索。”
霍钰失声,顿在原地。
他压根没想到这一点,由文在津一点,只能后知后觉地惨笑一声。
是啊,他又在牺牲闻人椿。
思及此,他对自己失望极了,无意识地抬起了手,在眼尾处揉了又揉,直到那一处红得吓人。
文在津不忍看下去。若霍钰真是无情无义负心郎,他尚且能割袍断义,领着闻人椿一走了之。偏他动了情、用了心,又只能动一些些情、用一点点心。
世家的枷锁要他们自小学会将自己放在至高至贵处,哪怕他们年岁渐长,深知这枷锁迂腐朽坏,可它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血肉中,每逢紧要关头只会收得更紧。
“莫强求,天意不可违。你与她这一生注定是短暂相逢、长远离别。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看大世界!”文在津从未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霍钰却难得地没有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是否今日屋中暖阳太灼热,把他都压垮了。
逛到第三间铺子的时候,闻人椿觉得好热好热。她原本就是不爱买东买西的,尤其是价格咋舌的那一类,眼下心中烦躁,她连拿起来欣赏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是近年关了吗,怎么还这样热。”出了铺子,她低着头与身旁女使小声搭话。
女使很识趣,忙问:“春娘子要不要将袄子脱了?”
闻人椿点点头,女使刚想上前帮忙就被她拒了。
只要霍钰不在,她还是不喜欢让别人伺候她。
闻人椿其实隐约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卑微,因她看见珠翠粉墨时,还不如看见扫帚水桶时来得熟悉亲切。
所以她很好奇,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霍钰这样供奉起来。
可惜霍府上上下下,乃至明州城中,没有一个能告诉她答案的。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围着一个口子挤得水泄不通。这种时候,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有,嗓门大的、措辞粗俗的,亦不在少数,整条街都像是白水煮沸了。
女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冲闻人椿道:“春娘子累了吗。要不要回府休息会儿,明日再来散心。”
闻人椿素来是好说话的主儿,今日却不对劲,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决心,噘着嘴“唔”了一声后,非要挤到前头去看一看。
“春娘子!”两位女使对了一眼,毫不含糊地跟了上去。
索性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户走投无路的人家正在卖女儿。
那户人家共四人,一双父母衣着褴褛,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墙角跟,而他们的小女儿,顶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翘着兰花指学名伶唱词。
她唱的是《目连救母》,勾栏院里长盛不衰的一出戏。估摸着不是正经学的,那兰花指捏得粗糙,好几处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她音色清亮澄澈,又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
难怪招致这么多注目。
闻人椿理所应当地猜测起来,想到最后,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唱戏、如何捏兰花指,她……
没时间细想,身后已有人出价。闻人椿不记得他出了几钱,只觉得他嗓音像是被刀子刮过,又像是堵着很多痰。
小姑娘跟着他定不会吃到好果子的,闻人椿冷着脸想到。
“一百贯!”出价哄抬得很快。
“唷,您这是大手笔啊……”
“值得!这等品相,养大了给我做小娘子刚刚好。”出价之人来不及多往自己脸上贴金,便听一位小厮打扮的男人出声:“一百二十贯。”
有人惊呼,恨自己没有一个白净小女儿,恨得大腿都要拍断了。
大多人都在看戏,价越高,这戏就越好看。偶尔也有叹息小姑娘命苦、叹息世道磨人的,可都落在嘴皮子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只有闻人椿,从头至尾都盯着那个小姑娘。
她就像只怯弱的小鹿站在那里,又不敢露出一点点活物的气息。她在死死地摁着自己的心,不让自己惶恐、害怕,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一定不想被买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被买走。
目连救母,她救父救母救兄弟。
世人却没歌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