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时湛冲才会说话,他告诉璎格,他们一定能活着走出这里,他的天地不在殷陈,不在晏州,更不在这麓山,他不单要活着走出这里,还要让那些欠了他的,统统还回来。
可是还未等他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他生命中仅剩的一点光热也被他们夺去了。
母亲的死讯是在一年春末传来的,从不屑到存疑再到确信,他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母亲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也是他仅存的系生热忱。
已失来路,勿论归途。
他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抽去了脊梁,只能瘫坐在地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了。
世都和璎格被阻在门外,他们大声说着什么,可是他完全听不清楚,耳朵里一阵阵的嗡鸣,脑袋里,那些早已盘算好的筹谋仿佛晨起的薄雾,一点点消散了个干净。
最初他并不是故意要绝食的,但是吃进什么都会吐出来,他想,这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想象母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时光该是怎样度过的,可怎么想也想不出,于是干脆也像她一样。他坐在书案前誊抄佛经,一行行,一页页,一遍遍,似乎没有尽头。他从前并不信仰神佛,可是那段时间,他像最虔诚的佛子,可他不求福禄富贵,不求平安喜乐,只求早入轮回。
直到他的手开始不自控的发抖,一开始还能勉强握笔,后来渐渐地,就连笔都提不起来。
后来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母亲似乎比他记忆里的还要年轻一些,她说西夜的雪莲开好了,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还是下意识说我带你去看,母亲却笑着摇摇头说不,又说你不认得路,他答应过我,等他回来就会带我去的。然后,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里急得不行,想追上去,可是腿里却没力气,最后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一片朦胧里。
那天,他是被世都兄妹摇醒的,看着泪流满面的璎格,他长长出了口气。
世都捏着拳头,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的质问他,就这么死了可甘心?
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他知道母亲一直都不快乐,她常在暗夜中独自面朝一个方向枯坐,他更小一些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挂念父皇,因为那是皇帝寝宫的方向,可后来他渐渐长大,却开始慢慢意识到,她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他身上,而另一半,或许遗落在某个未知的地方。
璎格吓坏了,哭得抽噎,边哭边说冲哥哥你再不吃饭会死的,你死了将来谁给我做驸马。
他捏了捏手指,麻木一片,他想起梦中见到母亲转身的那一瞬间,分明是笑着的,她很少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与他记忆中总是沉静的母亲并非同一个人。
他想,她之所以会那样做,是要让他好好活着,而他不能辜负,不论得到什么结果。
他要活着,非但要活,还要复仇,他要将那些人一起拖入深渊,因为他早已在那里了。
等到终于活着回到了上凉,没人在意他这个两手空空的燕王,太子风光正盛,皇后依然稳坐凤台。而他带着仅有的几个肱骨亲信,开始亲手打造属于他的天下。
他没日没夜的浸泡在军中,征战四方,数不清那样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有过几次大难不死,每每被拉回人间,他已分辨不清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
后来无意中他听江湖道人说起一件事,说神医温融手上有一神物,名唤返生香,此物非同寻常,有生死肉骨的神效。他听闻后,面上不动声色,可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生死肉骨……
他想起母亲,她还孤零零地躺在地宫里,这返生香不论真假,总得试一试,他势必要得到它!
攻打西且弥的那场战役是他这些年经历过的少有的轻松,当他看着一身明黄的阿柟被押解着带到他身前,竟还是有了些恍然,曾经瘦弱苍白的少年已经完全找不到昔日的影子,而对方又像看鬼一样瞪着双眼看着自己,这一刻才忽然发觉,可耻又胆怯的阿柟什么都变了,可这双眼睛总是没变,一如当年他把那颗人头扔到他脚下时的样子,而他也早已不是那个用竹筷杀人的少年。
他最终还是杀了阿柟,连同他的妻妾子嗣,成王败寇,多少次死里逃生的他,已经不再会给自己留下麻烦和烂摊子。他早已不再相信轮回和报应,如果真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另一种求之不得。
只是一次次的蛊毒发作依然令他无可奈何,他瘫倒在井边,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可好在神识已经慢慢恢复,他听见几声女子的话音。
后来,一只仓惶折翅的蝴蝶扑落在他的掌心。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精美却易碎,他低头凝视,发间湿冷的井水顺着眉峰滑下来,聚集的多了,再承担不起,滴落在她额角上,最终却只留下依稀一道水痕,月光不明所以凑起热闹来,可他却只看得见那道水痕,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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