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曾擦过他脸颊的温暖的手,这时候再怎样被握紧,也是冰凉入骨。
厉择行看到他们,第一句话先问沉璧:“太后呢?”
沉璧心里微沉,他将吕太医的话原原本本转述出来:“吕太医道,太后伤痛过剧,以致双眼失明,他正在清心殿中为太后施针医治,但针灸之法并非一日之功,一时半刻,太后难以到这里来了。”
停上一停,他寒声问:“难道陛下要当着一殿之人,质问一个不见天日、正受丧子之痛的人,是不是装瞎躲避,是不是亲手扼死了他的儿子吗?”
厉择行闻听此言,一矮身坐了下来,身体剧烈起伏,然而数息之后,他大袖一拂,将桌上砚台掷在沉璧脚边,砚台在清脆声响中碎裂一地,墨汁高高溅在沉璧的衣服下摆。厉择行右手重重地捶落在桌案之上,一声比一声更疾,一声比一声更响,他恨声问:“难道朕不心痛吗?朕就不心痛吗?难道朕——就不心痛吗?!”
一连三声,声声掷地。
然而无人回答他。
厉择行哐地掀翻了整张桌案。
一室寂然,在帝王雷霆之怒之下,众人齐齐跪拜于地,除他怒斥的对象沉璧与不受宫廷礼仪拘束的赫连兰声以外,唯独姑苏还怔怔的站在那儿。从厉择行难以自持的愤怒和痛心之中,他似乎隐隐触摸到了一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厉顾盈……真是先帝之子,厉择行的弟弟吗?
还是他根本就是厉择行的亲生儿子?
寂静之中,高远大胆开口,对厉择行道:“陛下,伤心失明之事,既然有吕太医作为佐证,想必为真。既然太后失明不是作伪,那他便不是杀害亲王的凶手。请陛下允臣细问宫人,要他们复述当日情形。”
宫人们为求轻罪,自然将那夜所见一一说出。其中一人惶恐道:“来人……来人虽然行止异样,但脸孔便是太后的脸孔,穿着也是太后素昔的穿着,对、对了,连熏香也是太后所用的那一种!”
高远皱了皱眉:“熏香为何可以作为凭证,各宫熏香不是司衣统一分发的吗,太后所用有何独特之处?”
沉璧淡淡答:“殿下自西盈而来,西盈熏香独特,沐其中久之,则气入体肤,常年不去。殿下早已不用熏香了,但那股子从西盈带来的味道,他走到哪里便会传到哪里,时间一长宫人便记得了。”
高远道:“是何气味?用宫中其他香料不能调配出来吗?”
沉璧答:“略似梅开之气,若要调配也不是难事,返魂香便与它极之相似。”
宫人大着胆子道:“各宫妃嫔调制返魂香的自然也有,但,但那时来人面容衣着气味皆不差,我们怎会生出怀疑来?”
高远于是转过身来,对皇帝一拱:“陛下,不若彻查各宫之中,可有人于昨夜——”
他转身问宫人:“昨夜何时?”
宫人想了想,道:“约略亥时三刻。”
高远便续道:“于亥时三刻,行迹不明,且几日以来,在宫中悄备返魂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在姑苏身后,一个小宫女已经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在地上叩头不止:“奴婢、奴婢有话要说!”
厉择行在见姑苏带来的人跪下的那一刻起,就直起了身体。他沉默几息,命令她:“说。”
小宫女抬起头,煞白小脸上已经慌的满是泪水:“求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在昨日,为皇后配过返魂香!”
姑苏忽的后退了半步,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小宫女未等他质问,已经泣不成声,和盘托出:“皇后从来不用返魂香,昨日突然要奴婢调配,奴婢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只当殿下换了喜好……”
姑苏已然反应过来——当下局面,他已成了谋杀亲王的凶嫌之一。
他一撩下摆,双膝沉沉跪在地面,澄澈双眼无惧无畏地看向厉择行:“我不用返魂香,没有返魂香,更从未叫人调配过返魂香。”
高远亦没想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将皇后牵扯了进来,他连忙宽慰道:“皇后勿扰,调香之事本属正常,无论有无都不足以作为定据。臣敢问皇后殿下,昨日亥时三刻前后可在椒房殿中?”
“自……”姑苏正欲将“自然”二字说出口,突然记起昨夜亥时许,他当真……当真不在椒房殿中!
他在——太医院外。
他眼中的沉静褪去了,眼瞳之中浮上浓浓的自嘲。怪不得赵仁心突然在昨夜发难,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局面。他望着厉择行,内心满是命运弄人的悲凉。
赵仁心发难,以夜鸟啼鸣为号,而以明帝性命为筹。
依赵仁心所说,明帝所中并非是毒,而是苗疆蛊物,现如今母蛊蛊虫就被关玦养在赵仁心处,只要他想,随时就能发动厉择行体内的子蛊,子蛊癫狂,必然啃噬宿主血肉。
姑苏一举一动都在关玦监视之下,他不知身边何人可信,不知如何求证明帝身体里作祟的到底是毒是蛊,但赵仁心给他看了那白莹莹的母蛊蛊虫,他们做爱之时,那东西就被搁在树梢之上,树木随二人剧烈交合哗哗作响,他当真害怕惊动了那团东西……
如若不是掣肘于此,他不会屈就委身赵仁心,就不会在昨夜出门。他若不出门,厉顾盈的死就跟他毫无牵连。
可是,正因为他放不下明帝的生死安危,他在昨夜走出了门,他被赵仁心压在身下百般凌辱折磨,他丢尽了尊严和清白,他在此刻一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口——
而厉择行,会信他吗?
厉择行只说了一个字:“查。”
所查的不仅是椒房殿,全宫内外,尽受盘查。
然而被查出了蛛丝马迹的,自然也只能是椒房殿。关玦既然都能叫他宫中侍女作出伪证,在他殿里藏一两颗返魂香,藏一盆被烧作灰烬的衣物,当然也易如反掌。
厉择行再问他派去椒房殿的殿门守卫,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平静,眼中却藏着期待:“昨夜亥时三刻前后,皇后在椒房殿中吗?”
守卫跪在阶下,整个人如一把长枪般刚直,却一语不发。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厉择行将期待的目光转到了姑苏身上。姑苏双唇颤抖,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厉择行对着他一双含着千言万语的双眼,恨的几乎吐血,他又恼又急又是哀求,紧紧揪着姑苏的领子:“你倒是说啊!你去何地做了何事,朕只想听你说一句,就如此难吗?”
姑苏极近地、深深地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楚。他们很久没有挨得这幺近,却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心情。他自然不复当初,厉择行也不是当初少年明锐,高高在上的飞扬模样了。
与从前不同,这一回他愿听姑苏说,姑苏却不能说了。
他欲勾嘴角却失败,只好望着厉择行,用近乎轻柔的声音,对他心爱的人呢喃道:“陛下,你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