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他似乎极少动气,我对他的几次作弄和挑衅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以至于我常常生出一些混乱的错觉——庄珩好像比我多活过好几辈子,他的心境全然高于这凡尘俗世,面对我的举动,他用一种近似于年长者、上位者和旁观者的慈悲和冷漠,照单全收地包容了下来。
那个被下人传回来的笑,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这一种。淡定自若的,不以为意的,举重若轻的,仿佛逗弄一个顽劣的孩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微微一笑。
我垂下眼,看着他的嘴唇。庄珩的嘴唇生得薄,像抿着刀片,所以张口就会伤人。
连笑也会伤人。
这嘴唇突然动了:“你在做什么?”
我抬起眼,庄珩的目光像静静流淌的一川夜河。
生死相隔,百余年的游荡,给了我从前没有的底气,我说:“我在做你对我做的事啊。”
我的视线又垂下去,滑过他的下颌,落到他脖颈上去。庄珩的喉结在我眼皮子底下上下滑动了一下,我想自己得逞了,就微笑起来,又补了一句:“我还在想,你想对我做的事。”
第14章小兰和小鱼
依照我的经验——我当然有过戏弄庄珩的经验——庄珩应付此类调戏很游刃有余。游刃有余的意思是厚颜无耻。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淡淡反问:“我想对你做什么?”
啊,这平静的语气,这波澜不惊的神态,干得真漂亮,我心里为他击节——庄珩果然不负我望。
我嘲讽:“庄公子想做什么自己不知道?”
他半真半假地蹙眉:“喝了孟婆汤,有点记不清了。”
我半真半假地笑:“孟婆汤看来兑了水,记一半忘一半。”
他说:“你说的画是什么画,让我看一看,兴许便记起来了。”
我说:“真可惜,时过境迁,玉石俱焚了。”
他静了一下,看着我,也说:“真可惜。”
庄珩的“可惜”,像在叹惋那副画,也像在叹惋其他什么。旖旎的氛围忽然便散了,一股意兴阑珊陡然席卷过我。斜风细雨吹过来,遍体生寒。我老早就说往事是不能想的。最开始,谁能想到定国侯府衔玉含金的世子爷,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可惜”二字呢?
真要说起来,我原当不成淹死鬼,而应该是个烧死鬼——梁兰徵早在定国侯府的那场大火里,与那一份官员名单和那张画一起被烧死了。
我松开了伞柄,退后一步,怅惘地说:“算了。”
他问:“什么算了?”
我说:“都算了。”
庄珩看着我,也不说话了。
我走下台阶回身同他并肩站着。想了这么说,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往事也不能更改。一切已成定局,到现在更是已经化作历史的尘埃了。如若有幸,百年后,我是史书上的短短一句,“梁吟,字兰徴,生于绍丰四年,卒于元通三年,袭定国侯爵,官至吏部尚书。”如果不幸,我什么也不是。
我同庄珩静静地又等了片刻,门终于开了。庄珩便进去。进门一个狭小的天井,地上铺青砖,角落里一株刚抽芽的石榴树。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儿同庄珩打过招呼,领着他往堂屋里边去。
春雨季,那堂屋阴湿,我原本因庄珩说什么“道长”心中还有些犯怵,谁知进了屋,竟然觉得通体舒畅十分自在。
老头儿请庄珩坐,庄珩卸下竹篓子从里边取出一根钓杆来,交还给老头儿,口中说:“多谢道长法器。”
就是这根钓竿钓上我来的么?我想到先前在苦水河里直冲天灵盖的那一下,浑身抖了抖。
老头儿接了钓竿,手在鱼线上捋了捋,笑道:“看来李公子这趟没白走。”
庄珩就说:“是接到了。”
老头儿目光一转,说:“噢,这就是那个小兰?”
……小兰?
我在旁边,听到这俩字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霎时立起来了。我一把按上庄珩肩头,不太确定地问:“什么小兰?”
庄珩当着那老头儿的面也不避讳,抬起眼来看着我说:“你不是小兰么?”
“我当然——”庄珩的目光直言不讳,我一下子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仅是陈年往事,还他娘是深闺秘事了。傅桓生了一张比我还油滑的嘴,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小兰小兰,那条舌头时刻都不闲着,如今做了鬼还要来隔空臊我。
我的淡然没了。我的脸也涨成了酱红色。
庄珩还要说:“从前听他玩笑说起过——他是叫你,小兰?”
好的,庄珩的语气神态,又叫我在恼怒以外,莫名其妙又多了被捉奸在床的窘迫。
我说:“小兰他爷爷个头。我叫你小虞好不好?”
庄珩一下愣了,过了片刻,像是发现了好东西似的笑了一下,说:“也好。”
我一股气在胸口哽得发痛:“你、你又凑什么热闹?也好什么也好?到底哪里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小兰和小鱼usedtobegoodfriends.
第15章快别瞎说了
然后黄老道开口便叫我:“小兰公子——”
庄珩在旁边抿着笑喝茶。
我说:“我姓梁。”
老头儿很识相,就改口:“梁小兰公子——”
我说:“我姓梁名吟,表字兰徵。你就同小虞一样,叫我梁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