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来的时候,二人在殿中相对而坐,正在打坐运息,淡紫色的流光萦绕在周身,我料想是玄冥君正替广陵疗伤,不敢惊扰,便找了个角落静静盘着——我是看了土地的那封信,心里放不下,才过来找他的。
除此以外,我还想起和涂泽一起被困在宝罗大仙的藏宝楼里时,他曾说我那点心魄是他应得的,说我是用它换了广陵一命……
我当时不解其意,也没来得及追问,今日看了土地的信,联系前因后果,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但我究竟如何害了广陵?这与我的天命又有什么关系?广陵为何要问我的天命?他问到的又是什么?许多问题在我心头吵嚷不停,一定要一个答案。
一直以来,我虽然也为那个逝去的出云惋惜,可始终觉得人不应该困囿于过去,忘了就是忘了,心魄拿不回来又如何,即便只有百年的记忆又如何?我不必一定要活在永寿的世界里——红尘苦是苦了些,也能活下去不是吗?因此我理解不了广陵为何如此执着于为我取回心魄。在我看来,广陵困在这种执念中,已近似于失去理智了。
但今日,借由这封信,我似乎触碰到一点往事的脉络,那长长的,生长了数千年的脉络。而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没有这些记忆,是根本没有资格与他讨论什么是非对错的,这是夏虫不可语冰那样简单的道理。广陵活了多久?三万年?五万年?我面对的广陵已经度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而我甚至连理解这种时间概念的能力都欠奉。
因此我因为心魄而失去的记忆里,除了那些可有可无的闲笔,还有我不能忘却、一定要记得的、令出云成为出云的东西,而这些原本不以为意的东西,才是我理解广陵的依据啊。
我盘踞在殿中一角的房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人。我为自己想通了这一层而高兴,这意味着不论如何,我离他近一些了。
然而,许是因为玄冥君在的缘故,这殿中甚至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过不多时,我就觉得四肢发僵,快被冻结实了。眼看那边还要些时候,我睁盘算着要么改日再来,就听见下头玄冥君忽然开口了。
“广陵君,一心不能二用。”
玄冥君的声音好像冷铁敲在冰块上,听得我打了个激灵。接着就看他收掌止息,睁开了眼来——这冥君面如霜雪,连眼睛也是透蓝的,像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
广陵收息罢,先叹了口气,而后抬高了声音道:“你下来。”
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同我说,就盘在柱子上头一动不动,装没听到。
广陵便继续道:“若你想留在这里,榻上有云被,里间有暖炉,挑一个地方呆着。”
我闻言,很识好歹,动了动身子,便往里间游了进去。从玄冥君身边经过时,他似乎很不以为然地瞟了我一眼。
到了里头,我身子挨着暖炉在地上趴下,头向外伸凑到门口,仍旧看着广陵。殿中很静,暖炉烤着身上又暖呼呼的,我趴了一阵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浑身不对劲,睁开眼来,就看见跟前黑黢黢的杵着个人,抬起眼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从头到脚一身玄黑,只腰间悬着半枚玉玦,项上悬着一枚玉珠,静静泛着冰蓝的幽光。
玄冥君负着手站在我跟前,冰冷的神色冻得我浑身一激灵,瞌睡全醒了。
我缩回脑袋,变出人形来,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施礼:“见过玄冥君。”
我突然想起广陵好像说过我“窝里横”来着——他果真慧眼独具,茫茫天界,神仙万千,我的确只敢同他横。
玄冥君说:“你就是绊住广陵君的那条小蛟?”
绊住?这怎么说的?
我心里犯嘀咕,承认也不对,否认也不对,干脆避而不答,问道:“玄冥君,不知广陵……不是,我师父的伤如何了?”
这玄冥有种很特殊的气质,他很像从前太学里教战国策的一个先生。先生年纪不大,性情却很孤僻,嘴毒话少人缘差,写一手字如其人的瘦金。我那时在太学,谁也不怵,却唯独怕他。见了他,我就油然生出一股想夹紧尾巴好好做人的冲动。
玄冥看我一眼,不明不白地哼笑一声,然后一撩衣摆在桌旁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一杯茶把玩,我眼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在他手中迅速结上了冰,不由缩了缩脑袋,那股好好做人的冲动愈发强烈。
玩够了,他放下茶杯,说:“广陵君的伤很顽固。虽然顽固,他若能闭关潜心修炼个几百年,也差不多就能好了。”
我心下一宽,说:“那就好。”
“那就好?”玄冥君目光飞来,削了我一眼,“若他不是被你绊着无法闭关,何用我每年跑飞云峰?”
我听得一愣,他怎么就被我绊着无法闭关了?
玄冥君说:“听说你被夺了心魄,如今只有百年的记忆?”
“是。”我说,“这与他闭不闭关有何关系?”
玄冥君说:“诚然当初是你及时请来涂泽,借伏皇图镇住了广陵君的神魂。但后来广陵君这点旧伤千年不愈,也是因为你。”
我说:“神君究竟何意?”
玄冥君勾起一遍唇角,冷淡地瞟我一眼,说:“也对,你大约是忘了,怪不了你。”他说着转过眼看我,“你可知在天界,神与仙若要游方、历劫、闭关、修行,百年都是少的。若广陵自去闭关修炼了,百年以后,你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