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兰背对着他,嘴唇张了张,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薛庭沾上他便没好事,不若放他走,也不必说什么解释的话,又扯他入泥潭。
嘴里腥甜的铁锈味弥漫,他深吸了口气,让眼眶里的泪无声地落入地面。
只要他没事……可是,他刚才咳嗽的样子,分明是留下了遗疾……再者,他为何出现在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回来看看?石闵曾说他被蛮夷王子救下,如今归顺于蛮夷王子麾下也未可说,如何竟敢回大晋?!凝兰冷静下来,在薛庭踏出门前出声:“蛮夷犯我大晋领土,意指入主中原,辽东十八州百姓饱受其害,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空气顿时冷凝,凝兰几乎能听到薛庭指骨间发出的咯哒声,耳边似乎传来一声饱含嘲讽的嗤笑,随后木门咣当一声被用力甩上,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凝兰单薄的身影久久伫立。
怀着心事回到镇上,一夜无眠。
第二日凝兰便与石闵北上,沿途却不断听到有百姓议论,道蛮夷再次犯境,边关连破数城,已经危及黑河以南。蛮夷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若黑河附近的辽远城被攻下,中原便失了天然的屏障,兼如今大晋没有足以坐镇的将才,又饱受那场内乱,面对强悍的蛮夷骑兵已落了下风。若是薛庭再助蛮夷一臂之力,后果不堪设想。
凝兰暗道赵衍在宫里定然大发雷霆,想必云洲也正为此事上火,他不禁转头看向石闵:“我们的村子离辽远城不远,若辽远受难,周围村庄也要被波及。”石闵眼中透出杀意,攥紧了拳头:“辽远守卫是我一位相熟的兄弟,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说完,他皱眉面向凝兰,语气中有些歉疚之意:“北边太乱,你还是留在京城,待安宁了我再来接你。”凝兰摇头:“要想安宁,非一年半载不可得。我随你一同去,或许还能为辽远守卫建言献策。”石闵并不怀疑凝兰谋略,只怕战争无情,刀枪无眼,他未必能将他护得好好的。
还想再劝,凝兰却按住他不让他再说,石闵这才作罢。
没想到临近京城,他们的马车被人拦住,来者掏出宫中的令牌,让凝兰进宫一趟。
凝兰早就知道赵衍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也不觉得奇怪,赵衍这么着急,应当是为了蛮夷进犯之事。好在他早有准备,将已经写好的信交给那人,道:“皇上派你来的意图我已知晓,你带着这封信回去,皇上不会怪罪于你。”那人接过信,似乎有些不信凝兰的话,又见凝兰眼神坚定,一副不容置喙的表情,这才行礼离开。
越靠近辽远地界,便越能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氛围,待进入关卡重重的辽远城后,凝兰才发现此处人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匆,见到生人便如临大敌,让他不自觉微微蹙眉。
石闵曾任辽远守卫,在辽远戍守的官兵大多认得他,两人一路无阻,进了现任辽远守卫王守义的府衙。
第71章
王守义对石闵的到来大为意外,同时喜悦不已,与石闵大吐苦水。
凝兰在一旁听着,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
王守义精瘦身材,个头比石闵略矮,下巴蓄须,目露精光,看起来也是心思深沉之辈。
从他口中,凝兰大抵知道辽远如今的处境。
眼下正值入冬,北边+气候寒冷,黑河水水势缓慢,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再等上半月,按照往年的规律,黑河水便能冻数尺厚,足以供蛮夷北狄一支的军队渡河。
京城派了重兵前来支援,仍在熟悉辽远城布局,只是皇上还命朝中吏部侍郎任督军一职,对王守义颇多桎梏,两人时常因观点不同不欢而散。
王守义本还有所隐瞒,似乎对石闵有些忌讳,然石闵熟知此地情况,虽数年过去,但也猜了八九不离十,他句句紧逼,总算让王守义说了实话。
眼下辽远城内共十五万大军,五万为原城中守军,八万乃京中支援,剩余两万皆是在与北狄之战节节败退后从辽东数城逃出来的残兵,几乎失了战斗能力。
王守义道北狄军虽骁勇善战,然据估计全军最多不过二十万人。在前几场战役中亦损耗许多,不足为惧。况且如今天寒地冻,北狄后勤储备不足,瞻前顾后,必急于求胜,还未战便犯了数条兵家大忌,要攻下辽远实属痴梦。
说完这些,王守义又拍拍石闵肩膀,仰天笑道:“若有你在,我便更不惧他,定要让这帮狗贼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凝兰冷眼瞧着,面上无甚反应,心中却疑虑陡起。
待他与石闵回到王守义为两人准备的住处,才对石闵笑道:“若真如王守义这么说,北狄倒确实不足为惧。”石闵挑眉:“你还真信他。”凝兰表情渐渐凝固:“据我所知,北狄兵力远不止于此,此番北狄大将袁纥也冒天险进犯,定倾巢而出,不会给我方留有余地。”石闵接道:“袁纥也此人喜好反其道而行之,若是常人,定以为东夷对北狄领土虎视眈眈,便是进军我大晋,也会留下不少军力严守据地。相反,他此行只为一举拿下辽远,孤注一掷,此后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如果真的掉以轻心,错估形势……”后面的话他便是不说,两人也心知肚明。
凝兰对王守义有些好奇:“你这朋友看起来倒不似刚愎自用之辈,怎么不听那督军的劝诫,如此自以为是?”石闵“啧”了一声:“他只是争强好胜,皇上派督军压他一头,显然是不信任他,他自然事事都要与那督军唱反调,以立军威。”凝兰缓缓点了点头,便向石闵问起附近地形等情况。
第二日,王守义派人请石闵过去商议战事,对凝兰不请自来也没说什么,倒是这位督军见到凝兰神情激动,恨不得冲上来抱他。
凝兰鞠了一礼,笑道:“恭喜谢大人升迁。”原来这位任吏部侍郎的督军正是谢龄!谢龄满脸喜色,拉过凝兰,压低了声音问道:“白大人怎会在这里?!这一年多来只闻大人称病闭门不出,我还道是大人得罪了什么人,皇上……额,原来大人没事!真是太好了!”凝兰见到故人,而这位故人又是率真赤诚的谢龄,亦有些惊喜,余光瞟见王守义正看着他们,便轻声道:“皇上派我来有要事,谢大人切勿声张。”谢龄恍然大悟,顿时捂住嘴,眨了眨眼睛,不住地点头,与两年前并无两样。
且说原来谢龄也察觉到异常,强烈要求王守义加派几支队伍巡防,牢守城池,却被王守义否决,一心要与北狄军一战,将其逼退,甚至提出要乘胜追击,夺回辽东丢失的城池,以显大晋天威,气得谢龄差点儿呕血。
因王守义是军中号令的将领,谢龄虽有“督军”之名,却无干涉之实权,若要拿皇上的名义命令他照办也不是不可,但王守义手下的兵士却未必服气。若因此起了内讧,才叫得不偿失。
石闵现下并无官职,凝兰又不可暴露身份,并不方便插手此事,只得容后再议。
…………
从北边穿过平原的寒风越发凛冽,两天后,城墙上便积了厚厚一层雪,反光耀眼地人眼睛生疼,不可直视。
众人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凝重,幸而每日前去黑河边巡查的士兵回报黑河结的冰并不牢固,根本经不起千军万马渡河,暂时安抚了辽远百姓。然而谁都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越是临近那个日子,那种死亡逼近的感觉就越尖锐,只除了王守义信心十足,豪气干云,恨不能立刻与北狄一战。
谢龄终究按耐不住,前来找凝兰求助,极为忧虑:“白大人,我看这早上天气还尚可,到了傍晚骤然变冷,冻得我差点儿出不了门,你说今晚黑河水可会冻上?”凝兰指着房檐角落一张蜘蛛网,道:“早晨这蜘蛛网上结了水滴,明日多半还是个好天气。况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晚上如何能冻这么深?”谢龄吁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气愤的表情:“这王守义如此一意孤行,简直愚蠢!”凝兰淡然道:“所谓天高皇帝远,王守义常年驻守此地,无人制约,将士们只知王守义,不知皇上,唯王守义是从,并不奇怪。我们对北狄兵力也不过是推测,未必准确,只要守住第一波攻势,王守义自然能看清形势。”谢龄点头:“如今也只能等了。”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月。
一日一小兵大汗淋漓地跑进议事堂,朝王守义单膝跪地,大声急道:“大人,黑河水冻住了!”王守义当即起立,眯眼直视前方,眼中精光暴涨:“命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守卫加强警惕,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来报!”小兵抱拳,开口掷地有声:“是!”按理说袁纥也此时定受物资短缺之苦,应当速战速决,以保军中士气不灭,可他的人就像被埋在茫茫雪地之中,不知何时便会一跃而起直击咽喉,辽远城内将士警惕之余,身心却渐渐疲累,肉眼可见他们的颓势。
王守义这时也有些急了,在城头大声怒吼,勉强让这些将士们挺直了背,眼里的躁动却越发明显,若是北狄此时发动攻击,必定能以一敌十,辽远危矣!王守义低骂了一声,嘱咐手下务必谨慎观望,便回了府邸。
许是袁纥也那边也不堪重负,两日后,将士们方钻出温暖的被窝,天地交界的那一条白线上忽然有一片黑压压的不明物体如潮水般朝辽远漫延而来,沉重的乌黑金属铠甲携带着冰冷的杀气,远远望去令人胆寒。
这岂止是二十万人!便是三十万也怕是少说了!王守义听到来报后倒退了几步,握拳在桌上狠狠一击,表情狰狞,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辽远城顿时如同一环扣一环的机关活动起来,号角吹响,百姓奔走相告,所有人的困意都在前往城门口的将士们整齐有力的步伐声中消散,坐立难安地等待前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