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人,又能顶什么用处?两军交战,还是要看车上君子、甲士的手段, 这些步卒倒要耗费不少粮草,反而累赘。
齐侯面色也沉了下来:“如今被晋军包围, 要如何才能返回国中?”
这可是他们如今面对的最大问题。就算逢丑父当时没被识破, 到了晋垒, 见到郤克, 哪还不知这“齐侯”是旁人顶替?没能捉到自己, 郤克会如何施为?如今敌人尚有千乘, 齐军只剩下三百余乘, 如何能敌?
高固立刻道:“下臣愿帅左军冲锋,杀出血路!”
一盘国佐却摇了摇头:“突围容易,断后却难。若是晋军执意要追,我军粮秣不足,怕不能挡。”
营垒被袭,粮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撑数万大军?就算冲出了重围,敌人只要衔尾追上,怕也能耗死这支残兵。
这是老成之言,高固却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断后!”
血勇在战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过是莽撞。国佐不由皱眉,出声反驳,两位上卿转眼吵作一团。
齐侯只觉头痛无比,呵斥道:“口舌之争,有何用处?不拘谁人,只要能想出突围之法,尽管说来!”
大帐之中,还有不少卿士,然而诸人面面相觑,这等危局,似乎只有议和盟誓为上了?
正在此刻,一人突然开口:“敢问君上,之前是如何脱身的?”
这话就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人头上。是啊,君上是如何从晋军的围堵中脱逃的?竟然毫发无损。然而这样的问题,又岂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的?
他是如何脱身?不过就是让车右扮作自己,仓皇出逃。这样的话,齐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恼,想要训斥那无礼之人。谁料抬头望去,齐侯却发现问话的,正是之前营救自己的田恒。当时轻车出逃,旁人可能还不知道,田恒会猜不出原因吗?
一时间,齐侯竟是哑然,沉默片刻,终于道:“是逢丑父假扮,助寡人出逃。”
谁能想到,齐侯归来竟是因此?
高固立刻道:“逢丑父真义士也!”
“多亏逢大夫忠义,才使君上安然无恙。”国佐也高声赞道。
此时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时候,而越是赞赏逢丑父,齐侯的举动就越是名正言顺。臣为君死,本就是无上荣光!
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齐侯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是啊,若非逢丑父忠义,他怎能安然无恙?
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恒却行了个大礼,朗朗道:“既是义士,君上当救逢丑父!”
帐中立刻大哗,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要回去救那逢丑父?
田恒却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舍命,乃忠义贤臣。君上获救,若是不闻不问,任晋人杀此义士,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晋人非礼,我军溃逃,威仪何在?突围只是小事,救人方为大义!若君上能轻车入晋垒,救回逢大夫,三国之兵也当避让。”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言以对。是啊,这次中军溃败,已经丢光了颜面,若再不顾逢丑父的生死,狼狈出逃,以后怕是难在列国中抬头了。只是君上轻车入敌营,是否太险?
“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晋垒,救出逢大夫。”国佐进言道。
田恒却直起了身:“小子愿为君上御马。”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这人是建议君上亲入险地了,但也愿为此搭上性命,只为齐国,为君上挣回颜面!
齐侯热血上涌,血脉贲张,被连日追击消磨折损的狂气和傲气,忽的涌上心头。他是齐国之主,是三军统帅,怎能使国辱?!
“明日备轻车,寡人要入晋垒!”齐侯高声叫道。
这下,大帐沸腾了起来。有人还想要劝,更多人则高声叫喊,想要随驾前往!之前还低迷的士气,瞬间又鼓胀起来,哪还有半点兵败溃逃的模样?
见众人如此,齐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坐在下首的女子道:“还请大巫占看此去吉凶。”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田恒也在看她,目光坚定,亦有着恳求。这等举动,何其冒险,可是他必须如此,必须凭此举换回全军的士气,挣来突围的可能。她怎能不答应?
闭上了双目,楚子苓做出了问神的模样,片刻后,方才对一脸渴盼的齐侯道:“见龙在田,德施普也。君上施德,可逢凶化吉。”
在座诸君子,哪个不懂易理?这乾卦着实戳中了痒处!
齐侯长身而起:“明日田恒为车御,国佐为车右,随寡人接逢大夫归来!”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重新振作起来的君侯叩拜行礼。
毕竟是刚刚逃难归来,在商定完大事后,齐侯便入内歇息。田恒出了大帐,却未离去,不一会儿,就见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门,双目在人群中一扫,就朝自己走来。
田恒唇边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却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伤了!”
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焉能不受点伤?田恒并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担心,赶忙解释道:“无妨,都用药裹了……”
他上战场,子苓备了整整一箱药放在车上,因此伤口早已处理,只是看着不怎么洁净罢了。
楚子苓却不放心:“先回营,我要查验一下。”
被那只白皙小手抓着,田恒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营帐,田须无兴冲冲迎了上来:“阿兄果真无碍!听闻还救了君上?”
见到弟弟,田恒的面孔就板了起来:“让你护卫大巫,怎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之前在山间拦截晋师,寻找君上踪影时,就得了信报。说田氏人马同左右二军在华泉汇合,还奉大巫为上宾。这消息,着实让田恒恼怒,他并不愿子苓再次进入这些卿士的视线,谁料大溃也能惹出乱子。而在帐中议事时,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个,他岂会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见他想去,才说出了个大吉的卦象。若是惹出祸端,如何是好?
田须无瞠目结舌,简直委屈的不行。哪是他闹出的动静?明明是大巫要登战车,才引来这多人嘛。然而兄长训斥,怎能顶嘴?亏得楚子苓拦过话头:“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拢残兵才是大事。”
听到这话,田恒也不说话了。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计是为了保住几百田氏役徒,才出此下策。只是战场凶险,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轻叹一声,田恒也不再多言,领着楚子苓入了营帐,没等她动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铠甲,露出下面血迹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头紧锁,小心揭开了衣襟,只见那壮硕的身躯上已经缠满绷带,还有几处贴着膏药,显然是伤口太大,没法处理。还有三两处血痂方凝,显然是未来得及包扎的新伤。
这伤势,远比那日强攻夺城要重,只看伤口,就知道此战惨烈。然而明日,他还要随齐侯前往敌营,若是出现差池,如何是好?
见子苓愁眉不展,田恒笑道:“都是小伤,比当日遭逢狼群可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