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是开始消退,但是彻底结束,还要时间。
田恒却道:“城中并不安全,我听闻蒙邑城南有座漆园,不如到那边暂避。”
“漆园?”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惊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她就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漆树呢,去看看也好。”
田恒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情势危机,他的用意可不是区区避难。不过这些,不必对子苓言明,就当是外出游历几天吧。这些日一刻不停的治病救人,驱除瘟鬼,也确实需要好好修养一番。
两人很快定下了行程,邑宰那边倒是好打发,就说有药须在漆园找寻。邑宰如今已是彻底服了这位大巫,哪敢说不?立刻命人陪同,前往漆园。三四十里地,又花去了半日时间,等到了地方,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下了马车。只一抬头,就被天顶炫目星河吸去了心神。漆园满是漆树,院落也大,就如立足旷野,银河倾覆。
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吸入了满腹的山林青翠,连心胸都开阔几分。
看着她面上神情,田恒道:“若是喜欢,不妨多留几日。”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如今的她,已经使不上力气,唯有等待宋都传来的消息。比起蒙城,她确实更喜欢待在这里。
“明日去园中看看吧,我还不知生漆要如何采集呢。”楚子苓轻声道。
“有何不可?”田恒柔声应道。
把人送进屋中,他才转身出门,看了看远方茫茫苍郁,田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盼他多心料错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窗外传来啾啾鸟鸣, 宛转悠扬, 绕梁不去。楚子苓睁开了双眼,躺在榻上,一时竟无法起身。她已许久未曾如此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了。
没了必须诊治的病人,也无需面对诸侯卿士, 只懒洋洋躺着,头脑放空。这样的日子,她多久未曾经历了?
四肢百骸里, 突然涌出了些冲|动,楚子苓翻身坐起。一旁侍候的婢女想上前侍奉, 她却摆了摆手, 径自走到窗前,支起窗棂,向外望去。
所谓“漆园”, 其实并非一个园子,而是一整座山头,盛夏已至,满目浓绿, 在晨露中鲜活明丽, 翠□□滴。目不能及的远方,传来隐约人声, 似乎是采漆的漆农早起登山, 高声呼喝, 与这山林一般生机勃勃。
她想出门走走,忘却所有烦恼,只赏山色美景。
“取水来。”楚子苓对侍婢吩咐道。这次到漆园,她没带原本跟在身边的宫婢,而是选了府中人贴身伺候。那婢子赶忙取了清水,侍候她净面梳洗,然而洗了脸,又以柳枝揩齿、青盐漱口后,楚子苓却未穿起巫袍,涂上巫纹,而是选了套寻常衣裙。这里也没人识得她,更不必摆出大巫威严,何必麻烦?
因此,当她穿戴停当,走出房门时,早就守在廊下的田恒微微一怔。衣无绣,腰无佩,素面淡眉,盘发木簪。没了妖异巫纹,华美锦袍,洗净铅华后,这女子竟如初见时那般清丽恬淡。
距离那时,已近一载了。心湖微颤,田恒绽出了笑容:“子苓可想进山转转?”
笑意蕴在眼中,让那双鹰眸都平和温暖了起来。楚子苓也笑了:“自要去看看。”
“车已备好,随我来吧。”并不耽搁,田恒带人向院外走去。
只见小小院落外,停着一辆安车,拉车的骏马悠闲摆尾,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登上了马车,车身轻摇,驶出了院落。
他们居住的小院,是给漆园中管事的小吏们居住的,距采漆的山林还有些路程。一路上,楚子苓并未放下车帘,倚在窗边张望,山间小路不比别处,崎岖狭窄,奈何驾车之人本领极高,竟不觉有多颠簸。
如此一路行到山脚,才停了下来。田恒抬头一看:“此处漆树已经采过,想看采漆,怕是要走上一段。”
“无妨,走走也好。”楚子苓倒不介意爬山。
留下几个护卫看守马车,两人带了三五随从,向山上走去。入了漆林,一股浓郁气味扑鼻而来,竟有些像发酵过的酸奶。路上漆树皆坑坑洼洼,自树干顶端到树底,不知留下了多少到刀痕。还有些黑褐痕迹,沿着刀口流淌。
“要爬这么高割漆?”楚子苓着实惊讶。这树顶的刀痕足有三四米高了,就算能爬上去,要怎么采集?
“十丈漆树,自然要割的高些……”田恒突然一顿足,“喏,那边就是漆农。”
只见几丈之外的高树上,一个浑身晒的漆黑,赤臂短打的汉子就如一只黑色的大猿,悬在树上。在他腰间,挂着个陶壶,此刻正小心翼翼取下树上插着的贝壳,把其中乳白色的漆汁倒入壶中。
在他脚下,是捆在树干上的短枝,一排一排,显然是供脚踩攀爬。除此以外,竟然毫无其他保护措施。
“要进前看看吗 ?”田恒问道。
“不了。”楚子苓摇了摇头,“不好惊扰。”
这样的工作,称得上危险工种了,她怎么可能过去引人分神。
见她神色,田恒道:“夏日正是采漆的时候,生漆多寡,关乎国事,这些漆农自不敢怠慢。”
听田恒解释,楚子苓才明白生漆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原来非但日常器物需用漆防水防腐,作战用的弓,身上披的甲,乃至华美战车,都少不得用到生漆。也正因此,采漆的漆农们整日劳累,不到日落都不得歇息。
看着那满是油汗的脊背,楚子苓只觉方才高昂的游兴,似乎都低落了几分。田恒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道:“前方山腰有个草亭,不妨去那边吃个朝食。”
起床太早,两人都未用饭。楚子苓便点了点头,一行人改道,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那确实是个草亭,木质的柱子毛刺横生,连漆都未上,顶上茅草稀稀拉拉,似能透下天光。然而立在这样丰茂的山林中,竟生出了些许野趣。
几个奴婢飞快铺上了锦缎,摆上了案席,除了早就备好的食盒,竟还有炊具。就见田恒负了长弓,对她道:“先吃些垫垫,等我回来。”
撂下这句,就身形一转没入山林。楚子苓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动箸,只让人斟了些她调的饮子,一口一口喝着。然而一杯还未见底,就见田恒拎着只山鸡,大步走了回来。
“采了些菌子,正好煮了。”田恒也不假人手,飞快把那肥美的山鸡斩成小块,扔到釜中,又捡了菌子铺上一层,随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咕咚咚倒了半釜,这才炖煮起来。
洗净了手,他大步回到亭中,楚子苓笑着问道:“怎地突然想起野炊了?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山间游玩,不正是为这口野趣吗?况且哪有此等说法。”田恒混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浆水,喝了起来。
楚子苓一怔,倒是想起现在还没孟子,自然不会有这句名言,于是也笑着摇了摇头。山间清风吹拂,引得头顶茅草飒飒,让人整颗心都沉静下来。此情此景,当抚琴抒情,手谈助兴,可惜,在座的似乎没有什么雅人,没生出雅志,倒是被一旁小釜中传来的扑鼻香气,勾了心神。
不闻还不觉得,这香气一出,楚子苓只觉胃肠都要咕噜噜叫起来了,忍不住扭头去看。田恒看在眼里,唇边就多了丝浅笑,取来食盒,先盛了碗黍米,然而摆上了饭,却不起锅,硬是又等了一刻多钟,这才起身灭了火,把小釜摆在楚子苓面前。
“浇在饭上,趁热吃。”
长柄的勺子推到了面前,楚子苓依言舀了一勺,浇在碗中。只见滑嫩鸡块并同样滑嫩的花菇,颤巍巍堆做一团,黄橙橙的鸡汤浸透了下面粘米,灿灿如金,诱得人食指大动。这时,哪还记得客套礼仪?楚子苓举箸,夹了一块肉细细咀嚼。入口,方知刚到倒进去的酒是梅子酿的,清香中混着微酸,消弭了野物腥膻,肥美的油脂融在口中,只觉舌头都酥了半截,竟是比宫中佳肴更胜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