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俞宗翰的书房里见到他。
和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一样,俞宗翰正提笔写字。书案的右上角,放着盏陈旧的铜灯。
往音烛。
听到房里的响动,他并不抬头,只是淡道:“来了?”
“来了。”俞眉远回他。他今日穿得整齐,暗色的长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发髻间簪了支墨玉簪,清俊儒雅。她分不出这是哪个俞宗翰,看上去倒像她“父亲”多一点。
“去看过老太太和嘉蕙了?”俞宗翰废话不多,一边题字,一边开口。
听这口吻,好像真是她“父亲”。俞眉远思忖着道:“看过了。”
“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我?”俞眉远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坐到了书案下首的椅上,反问他。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俞宗翰道,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而是平辈相询的态度。
“前段时间二房与燕王往来甚密,京城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谋逆一事,皇上必会追责,有心人也必会以此大作文章,二房是保不住了,不如绑了交给皇上定夺,倒占个大义灭亲的理。”俞眉远慢条斯理说起,“杜淑婷的丑事不能声张,还得好好供着,不能有闪失。”
最后这句话她没说理由,只看着他。
杜淑婷的丑事若是声张开来,就意味着俞宗翰不是俞家长房嫡子,于他名声有污,再来若是杜淑婷出了事,俞宗翰三年丁忧,于仕途有碍,俞家下边的几个后辈也要守孝,一来二去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俞宗翰闻言不置可否,只将最后一字写完,才抬了头。
“还有呢?”他面无表情问她。
借着旁边窗子的光线,俞眉远瞧见他脸颊凹进不少,精神倒挺好,眼神精亮。
“孙嘉蕙……也好好供着吧,她是章敏的母亲,俞府名义上的主母,若出了事,俞府会乱。”俞眉远不带感情地分析着,“家里的事,有大姐管着,二姨娘帮着,父亲你也上些心,等日后章敏娶亲,再将后宅的事交给大嫂便是。”
既然说了,她就说个彻底吧。
“那你呢?你替家里打算了一遍,唯独漏了你自己。”俞宗翰坐到椅上,想起第一次召她进书房时,她还需踮脚才能看到他桌上的书。
那天,他写了言娘的小字——听听。
转眼,已过九年。
“我没什么可打算的。”她已能确定,眼前人是她的“父亲”。
“你想离府?”俞宗翰手叩着椅背,发出阵有节奏的叩响。
俞眉远不想回答他。
“你把名下的两个庄子都卖了折成现银,想离京?”他又问。
“是。”她不再瞒他,站起身,将手上玉扳指放回他桌上,“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此物还你。”
俞宗翰目光扫过那枚扳指,沉默了片刻问她:“你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俞眉远据实以答,天大地大,总有她可去之处。
俞宗翰探身到桌前,取过了往音烛,放在手里细细摩娑着。
“‘他’答应你,若你替他找出阴鬼,就将这灯给你?”
“是。”俞眉远点了下头,那时候她以为往音烛是练《归海经》必需之物,因而非要得到不可。
“你可知这灯的来历?”
“不知。”
他便缓道:“这灯与《归海经》及皇陵地图一样,都是萧家的东西。”
“万宗归海的萧家?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俞眉远已经有好几次听到“萧”这姓了。
“萧家,是你外祖母的娘家。万海归宗是江湖上的朋友给萧家的名号。”俞宗翰把灯举到眼前,仔细窥查其中动静,“你曾外祖父曾是关外驭虫高手,以此虫修得奇功,进入中原扬名立万,成立万海宗,百年前也是中原武林的一代奇人,而万海宗也是当时武林的太岁北斗,隐隐有一统江湖的趋势。后因种种权势利益之争,加之前朝覆灭,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为了抢夺你曾外祖父手里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几大帮派互相勾结偷偷攻上万海宗,以致万海宗一夕覆灭,只有你外祖母一人带着《归海经》、往音烛与皇陵地图逃出,后隐姓埋名嫁给了你外祖父徐桦。”
“所以……我外祖一家当初被人陷害,是因燕王与朱广才想夺他们手里的东西?”俞眉远思忖着问道。
“嗯。可惜那几件东西并不在徐家,早就被你外祖交给言娘保管,我猜……他也防着有一天徐家被人惦记上。”俞宗翰点点头。
当初徐桦将往音烛交到他手上时,本意是想借他之力去寻前朝皇陵,毕竟这普天之下,能开启往音烛的人并不多。往音烛中的蛊王魂引只对某一类血有所反应,萧家的血是其中之一,俞家的血恰好也可以。徐桦不愿自家人承担反噬之险,便找了他。
不过利用而已。
只是徐言娘并不知道这些,而俞宗翰少年心大,一意孤行,拿走了往音烛竟替皇帝卖命,以换取权势利益,不再听凭徐桦控制。
“昔日种种,难分对错。我与言娘,终究是有爱而无信。我怨她数年,她疑我至死,以至我和她终成陌路。”俞宗翰淡淡说着,“我知道你我父女情薄,你在俞家九年,都没叫过我一声‘爹’,心里到底是怨着我的。你怨我也对,若当初我不贪恋权势富贵,也许现在都还好好的。错行一步,便错了整个人生。”
俞眉远垂头不语。错行一步,便错了整个人生,上辈子的她不就是如此。
“阿远,你可知这往音烛意味着什么?我麾下这些人,是皇帝交给我训练出的阴兵,只听掌灯之人命令。拿走这往音烛,便意味着你是新的掌灯人,你就要担起掌灯之责。宫中早有预言,异魂而归之人,方能打开皇陵之门。阿远,你既是异魂而归,又有萧俞两家的血,还练了《归海经》,本是掌灯人的最佳人选,而往音烛是徐家的东西,也确实要交还给你,但收了这灯,从今往后,就算你不想做这掌灯人,也终究避不过去,自然会有人找上你。”
俞宗翰顿了顿,从案下暗格中取了两样东西,和往音烛一起推到了俞眉远面前。
俞眉远凑上前,看到一张路引与牙牌。
路引上的名字,是“俞四娘”,而非“俞眉远”。
“此牙牌是掌灯者的身份象征,官至五品,直接听命于皇上,平日见不得光。”俞宗翰一边解释着,一边打量她的神情。
俞眉远低头看得仔细,认真的模样,像个男子。
“阿远,若你是个男子,该有多好,可你……是个女儿家!我告诉你这些,是想你慎重选择。一旦你走了这条路,便无法再回头。”俞宗翰叹了一声。
俞眉远只伸手拿走了路引。